即便说出了虞疏此时心中最大的秘密,徐辙的面色,也是一如平时的淡漠沉静。徒留虞疏自己心如擂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脑内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在其中横冲直撞。胸口似有气血翻涌,虞疏伸手,抓住自己衣襟,咬牙问道:“那…小桃、小桃父亲所说的方士…是不是你?”
“你最想问的,竟然只是这个吗?”
虞疏喉间腥气翻腾,瞧见父亲神态,心中绝望更甚,顾不得运功疗伤,流着泪道:“你只说…是不是你?爹,你别骗我……”
“是我。”徐辙轻叹,拉过虞疏的手,为她输送灵力,“是我告诉曲任,青冥果能将曲桃的魂魄从阴间唤回,也是我,告诉他一命换一命。”
“为什么?你又是如何得知青冥果……”
“自我拜入师尊门下,他就一直在探究云锦山的历史。等到我修为小有所成,一些调查,便由我替他进行了。”见虞疏面色恢复如常,徐辙收了灵力,缓缓开口,“桃花溪的位置,在千年前,正好是生长寒炎融魂果的一片树林。寒炎融魂果,则是世间少有的,能直接作用于人之魂魄的仙果,即便高山倾覆、沧海化田,寒炎融魂果早已绝迹,但那片土地中,仍是有它残存的灵力在的。”
虞疏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天空也有异象产生,只是不如你来那日那般明显。我想,是否与我本是异世界的灵魂有关?加之你来时发生的变化,如果云锦山当真与你母亲有关,那么,是不是有关灵魂发生的异动越剧烈,这变化也会越明显?”徐辙直直望向虞疏的眼睛,顾不得自己的神态现在多少显得有些疯狂,“那么,曾经孕育过寒炎融魂果的土地上长出的青冥果,是否也能作用于服用之人的灵魂?”
虞疏颤声:“所以你…只是为了……”
徐辙坦然:“为了试验,哪怕还只是一个猜想,也要试验。”
“那、夜夜感念…还有一命换一命…”
“也是猜测,夜间,凡人的三魂七魄最不稳定,既然要灵魂震颤,不是越多越好么。”徐辙说道,“至于一命换一命,的确只是意外。为人父母,见到孩子生病,总都抱着这样的幻想不是吗?都是为了说服曲任……”
“意外…只说意外就行了吗?”虞疏抓住父亲手臂,哽咽道,“那、那小宝呢…只为了一个猜想,你就可以做出这么离谱的……”
“小宝的事是我错。等见到了你母亲,我便了断自己赔罪。”
“为了见到妈妈…只是为了见到妈妈,你还要做什么样的试验?!”
“不必再做了。”徐辙反握住女儿的手,“旁人的灵魂没有一点作用,只有你,只有你的神思灵魂有所震颤时,这天…或是说云锦山,才会有所反应,这不恰好证明,这里与你母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吗?”
虞疏恍惚道:“什么…?”
却见徐辙认真地说:“让你修炼…送你飞升,这样的变化,总足够你母亲现身了,对不对?”
虞疏哪里知道对不对。
她心乱如麻,一心想着怎么办?父亲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就算他说他以后都不会再做什么试验…那以前的债该怎么还?她当真能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执迷不悟下去,最后直接偿命吗?他害了小宝…可他害了小宝,当时也是为了避免自己去吃青冥果…还有,送她飞升?她又凭什么能够飞升?
虞疏紧握双拳,近乎锈住的思绪勉强转着,心道:不行,不能放弃,既然父亲暂时不会霍乱他人…那自己把他稳住,就总能找到办法的,不是吗?
思及此,她侧过头去,模棱两可答道:“飞升…哪有那么容易。”
“若真心想要飞升,便没什么难的。全天下最高明的丹修都在醉云峰上,数不清的天材地宝供养,有什么修为是堆不起来的?”
虞疏一时语塞。
徐辙又道:“只是比喻,我不会那般对你。你天资极好,潜心修炼,总能有那么一天的。”
虞疏轻声说:“妈妈见了你这样,她又会怎么想?”
“我也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徐辙哑声道,“为什么丢下你我……”
“她没有的!”虞疏连忙阻止他胡思乱想,“她当时病得那么厉害…怎么会是故意丢下我们!或许,或许她跟你一样,只是转世了……”
徐辙默然不语,半晌后,只说以后虞疏就会知道。
知道什么?父亲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吗?
可惜天已大亮,徐辙转身离去,准备今日给外门弟子的课程去了。虞疏没有问出口的机会,况且就算有,也不知该如何发问。
守夜结束,本该就此回房歇息的,但虞疏不知该去哪里,满腔苦闷也不知如何发泄。只呆做在药田旁的小凳上,红肿着眼睛,盯着眼前这些火风中起舞的灵花们淡淡出神。
故而,明昭一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虞疏,他无端想到:每次看到虞疏这样,都是在跟大师兄相处过后。
又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这般想法有诸多不妥,明昭连忙甩了甩头,快步走到虞疏身边,轻声唤道:“师姐?”
“嗯?啊,明昭。”虞疏回过神,本来平复已久的心,在见到明昭这个桃花水当事人之一后再度涌上酸苦,眼泪也跟着漫上眼眶,忍不住哽咽起来,“明昭……”
明昭霎时慌乱非常,他蹲下身,语无伦次道:“是,师姐,你…你怎么了?有谁欺负你?”
虞疏啜泣道:“你说,张婶儿和小宝,是不是要恨死我了……”
明昭不知如何作答。这三年里,张婶儿是来看过小桃和虞疏的,其间也有过许多次谈话,过往心结也曾一度说开……他不知虞疏昨夜突然得知真相,心态完全换了个模样,只当她是忆起旧事,情难自抑。便一如过往许多次地坐在虞疏身侧,温声道:“不会的…师姐,等火心七叶花稳定下来,我们去琢玉城里看张婶儿,好不好?”
虞疏将脸埋在明昭臂弯里。她想摇头,心中却有一个声音说不能摇头,不能逃避。她想跟明昭说,反正魔族无法飞升,我也不想飞升了,我们一起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心里那个声音又说不行,你得一直走下去,以后总还有机会救救明昭……
那个声音无疑正是虞疏自己,她不允许自己逃避,也不想真的就此逃避。如此一来,这世上唯一能放纵的,也只有眼泪了。便就肆意哭着,左右明昭见过她哭不知多少次了,也不会觉着难为情。
等到哭完了,二人就这么静静坐着,恍惚间不觉着药田旁与曲家厅堂有多大分别。无处可逃的纷乱世事里,也只剩下这么个令人安心的小港湾。
其他并未栽种火心七叶花的药田,不似他们这两块需日日看守,便就一直不曾有人来打扰他们。直到日上三竿,姗姗来迟的林并谢夸张大叫,才将虞疏和明昭拉回现实。
“哇,小师妹,你怎么没回去歇息?不会是担心明昭吧?”
虞疏抬头,之前肿成核桃的眼睛虽有所恢复,但尚有一片顽固的红不肯离去。林并谢见状,夸张更甚,指着明昭叫道:“说,你是不是欺负师姐了?”
明昭想帮虞疏掩饰眼泪,便点了点头。
“好哇!还点头!”林并谢挽起袖子,“都知道欺负小师姐了,看我不……”
“才没有!”虞疏打断,故作严肃地看着林并谢,“是我要跟师尊告状,说三师兄玩忽职守,明昭不让我去,我才哭的!”
这一听便是笑谈了,林并谢也心下了然,知道这是虞疏和明昭有了什么不想让自己知道的小秘密。便索性顺坡下驴,滑稽地求饶道:“哎呀,好师妹、好师弟!这不是就这一回嘛,饶了师兄吧!师兄下次帮你写罚抄,好不好?”
虞疏被逗得扑哧一笑:“你都快发展成产业链了…”
林并谢戏瘾大发:“可不是嘛,我怀疑活字印刷就是为了应付罚抄而存在的,要我说啊,一个字刻他三五个版本,如此随机排列印刷,肯定能糊弄得了世上十之**的教书先生!”
说罢,又凑到虞疏耳边,贼兮兮地说道:“糊弄大师兄的话,得刻十版!”
虞疏又笑了,她笑起来十分好看,眼角的红似乎也变作了刻意涂抹的胭脂:“那要糊弄大师兄,不得浪费许多木头么!”
“是啊是啊!”林并谢摇头晃脑,拍了拍两人身后的醉云树树干,“醉云兄!可就委屈你咯——”
林并谢话音刚落,醉云树变化骤起,一贯稳如泰山的树枝突然舞动起来,带起阵阵旋风。眼看其中有几股风就要吹至药田,虞疏赶紧催动口诀,将结界升起。
结界升起,火心七叶花恢复原状。三人定睛望去,看到几千年来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变化的醉云树,竟有一截树枝落了下来,且直直落到了林并谢手中。
“不、不得了……”林并谢喃喃道,“师、师尊…醉云兄,我是开玩笑的啊…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砍了你啊……”
几度双手颤抖,几度神魂不宁,今年或许就是他林并谢的灾年吧!林并谢双腿颤抖着,思考到底是先禀告师尊还是先找个地方给自己上几炷香时,手中那截树枝,突然迸发出耀眼光华来。
那光十分刺眼,连盯了一夜火心七叶花火光的虞疏也难以适应。
待到光芒散去,四周一切恢复如初,林并谢怀里,出现了一个光着脑袋、神情不忿的、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童。
林并谢恍惚道:“醉、醉云树,成…成精了?”
那小童哼了一声。
这声轻哼像是刺激了林并谢脆弱的神经,他抱紧小童,撒腿就跑,仔细辨去,还能发现正是朝着时楚平日所在的方向。可还没跑出几步,便听他“哎呀!”一声,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跤,摔出去两三步远,摔了个眼冒金星。
待林并谢揉着脸,哀嚎着坐起,想要仔细看看到底是谁害自己到如此地步时,只见那条平日里被大伙走来踏去,磨得近乎平坦的石子路上,突然多了个小坑。
不对!应当是少了个石头…那条石子路上,除了醉云树树枝化成的小童,还趴着个眼泪汪汪的小姑娘。
正是她绊了自己一跤!
好苦,我的宝,这个三师兄就送给你撒气了(?
林并谢:我真的会谢。
活字印刷最开始用的是木块,但木纹疏密不一,还好变形,后来就改用胶泥之类的东西了。文中这里是在插科打诨,不具有科普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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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