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餐厅,吃饭来这儿;那是个大厅,休息用的,但基本没人会去,大家都在自己的单间,偶尔串门;地下还有几层,部分是训练室,以后可能会用到,呃……”
知闻走在前面,俩人走到哪里他顺口就介绍。以袅踱步,打量着整座白塔。
白塔内部亮如白昼,却安宁沉静,无人荒野样寂寥。知闻的声音在空间内飘荡,如同浮灵一般游静。整座塔没有繁多的装饰,白色的墙面上排列着一扇扇门,门后便是哨兵的房间和餐厅。
说是“白塔”,可在以袅看来,这儿顶天了就是个小洋楼。摆在面上的拢共三层,留在房间外面的走道逼仄,如此想来每个单间的面积应该是足够大的。
整座塔自上而下由一个旋转楼梯串起来。一楼的大厅宽敞,有一张酒吧里样式的水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和香烟。
烟灰缸几乎是满的,被嚼过的烟头混着唾沫乱七八糟地拧叠在那里,像被口水舔过又插得歪七扭八的墓碑,看得让人抓心挠肺还忍不住想干呕。
知闻路过时目不斜视,秉承只要看不见就不存在的理念绕过了那片“坟场”,却顺手从旁边的酒架子上薅了两瓶包装华丽的陈酿,开口介绍道:“白塔也就这点好,食宿全包、水电全免,外加烟酒随便拿。”
酒台旁边有几把高脚椅子和几张长沙发,靠墙立了两排书架。这里布置简单,却是整座白塔内最有烟火气息的地方,它让白塔看起来不止是一个冰冷的宿舍,而是透着丝缕温馨气息的归属地。
两个人不知不觉间转上了三楼,他们在最里面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
“喏,你的屋。”知闻扬了扬下巴。
“好的,谢谢。”以袅看了知闻一眼,见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于是自己伸出了手。
“?”知闻一头雾水,不过也就两秒,他恍然大悟——接着抬起自己的手,放在了以袅的手心上。
“……不是。”以袅看着覆在自己手上的手,突然觉得有些一言难尽。他把自己的手移开,贴心地提醒道:“钥匙。”
“?”知闻沉浸在美好的触感中,眨眨眼睛,“没钥匙啊。”
以袅:“?”
以袅看着紧闭的房门,明显就是一个上了锁的状态:“那请问,现在该怎么开门呢?”
知闻上前,一只手握住门把,用力向下一按一推:“这样不就开——”
手下的动静有点不对劲。知闻和以袅低头看过去——
门很不给面子地没有动。
“?”知闻也呆了,他挑了挑眉,“红姐也没说锁了啊。”
他不信邪,又把手放到门把上。这回他使了点力气,手心向下又是狠狠一压——
于是很不争气地,把手“咔哒”一声,直接从门上掉了下来。
尸身倒是完整,不过门面上的伤疤有些许狰狞。不知道这门到底是什么装置,随着门把手的脱落,紧接着便是“哗啦”一声,门上的零部件完完全全洒了下来,弹簧和着别的什么东西落了一地,另一侧的门把手也应声落下,整个门破出了一个洞。
如果只是门把手掉了还好,然而不知道这门究竟是个什么机型,就这么吱呀一声打开,就怎么也合不上了。房间如同一个敞着口的山洞,窗户似乎是开的,一对流就呼啦呼啦灌冷风,什么遮蔽物都没有,路过的狗呲把尿都能崩开个口。
总而言之,如果豁开着睡,就这么个一览无余的一居室的布局,以袅今天相当于要裸奔。
以袅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和心脏承受能力都还达不到那个高度,于是他转眼看向罪魁祸首。
知闻十分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然后又看了看以袅,发现以袅也在盯着他看。
然而以袅却并非是在观察知闻的手——尽管它很值得观赏——他看着摊在知闻手上的零部件,对整座大楼的构造产生了疑惑。
实验室无疑充满了先进的现代科技,各类仪器和机械门都安装得很到位;会议厅虽然没那么有科技感,但起码装潢很有设计气息;而现在——他看向了感觉至少有二三十年历史的门把手,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
知闻:“……抱歉,不是故意的。”
以袅:“啊。”
以袅:“可以找人修理一下吗?”
“红姐,白塔的管理员。她今天休假。”知闻摇头,一脸无辜,“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如果你明天再醒她就回来了。”
以袅把自己看着门把手的视线移开,转而客气地盯着知闻那张无辜的脸问:“那现在我该怎么办?”
知闻把那只门把手的遗骸背到背后,一脸“刚刚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的迷茫表情:“你介意敞着门……算了,当我没说。要不去我的房间将就一下?”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他补充道。
一肚子的话在心里千回百转,但真正开口了,以袅却只是对知闻克制地笑了一下:“麻烦你了。”
他心知肚明:人在屋檐下,能屈能伸。
“麻烦带我去你的房间吧。”以袅的声音透露着某种无语的隐忍。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知闻却只向旁边平移了两步。
以袅疑惑地看向知闻,知闻却坦然地看向他。
“你的房间呢?”以袅尝试着委婉地问。
“就在这里啊。”知闻敲了敲号码牌。
以袅抬眼,发现知闻面前确实是竖着一道门的,门上面有一小块号码牌:301。
他又看向自己面前的那道门:302。
这刻意的缘分。
*
知闻抬手,连门把都没握,只一推便轻悄悄地将那扇看起来不轻薄的门推开了。
“不锁门?”以袅问,跟在知闻后面进了房间。
他看着这间套间,不算小,但房间结构简单,于是便一眼看到了头。玄关有衣架鞋柜,一室一卫,还有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和阳台,一人生活绰绰有余。
房间里的摆设杂而不乱,床摆在墙角,床头柜上有个电子显示屏,然后是一个衣柜,拐弯的墙角扔着个懒人沙发,然后便是一张长点的沙发,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虽然第一眼看上去各种家具上是东西摆了一大堆,但却乱中有序,让人觉得居住者是心里有数,只是懒得收拾。
“麻烦,也没什么东西。”知闻随手一扯,披在身上的那件外套便落在了门口的衣篓里,“你自便——不对,先别自便。”
知闻刹住车,在进门的地方拿出一瓶装着不明液体的喷壶。他拿起喷壶,朝以袅从上往下一通扫,瞬间壶里的液体便消下去了小半瓶。
喷壶质量不错,压出来的水雾又细又密,而以袅毫无准备被劈头盖脸喷了一身,整个喷出来的小呲花被吸进鼻子里,痒得不行,于是以袅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顶着个半湿发,虽然没有镜子,但以袅觉得自己现在的造型傻得像个呆头鸵鸟。
“消毒液,从实验室借过来的。”知闻晃了晃瓶子,接着给自己也从上到下来了一套,“刚从外面回来,脏。”
以袅礼貌地没对知闻的生活习惯做出评价,只是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气音。
“好了,进吧。”知闻说,“哦对,记得换拖鞋,摆在你脚底下了。”
“需要我再换下衣服吗。”以袅皮笑肉不笑地蹲下换鞋,间隙抬头看了一眼知闻。
知闻真的考虑了一秒,接着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本来我想给你拿个坐垫垫着,物理隔离,但你既然自己说了,要不换一下?”
以袅的眼皮跳了跳。
*
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知闻正坐在懒人沙发上翻阅自己的电子屏。以袅身上穿着知闻找给他的衣服。纵然是洗干净的,也染着淡淡地烟草味。
“站着干嘛?过来坐。”知闻没抬头,却朝以袅招招手,随后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以袅抬腿坐在了另外一张长沙发上。
知闻抬眼看了看以袅,没发表意见。他把自己手上的电子屏都移开,拎着手里已经空了的马克杯起身到房间的另一角。以袅听见水从容器流进杯子的声音,等到知闻再次转身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杯还在冒烟的水。
知闻端着那多出来的一杯水过来,递给以袅:“润润嗓子。”
以袅觉得那只杯子的形状有点奇怪,像一颗被砍了一半的心。但他没吐槽知闻的品味,只是在接过杯子后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他确实有点口渴,于是将水送到了唇边。在抬头喝水的一瞬间,他瞥到了知闻手里的那只杯子,于是一口水呛在了嘴里。
知闻手中赫然端着与以袅手中相对的另一半心形杯子。
水很烫,还卡在嗓子眼,以袅好不容易咽下去,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仗,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舌头也被刚刚的开水烫得发麻,不自觉地吐出一点舌尖。
知闻跟个没事人一样一口闷了大半,完事还投以关切的眼神,随后端着杯子在他身边坐下。以袅不自然地往旁边移了移,知闻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吃人?”他问道。
以袅抬眼,却没有回答。
他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个人一个端坐在沙发上,一个歪躺着,都在神游天外。
半晌,以袅终于打破了平衡的沉默。
“为什么帮我?”他指尖沿着杯口的形状摩画。
“没为什么,想帮就帮了。”知闻一只手轻轻晃着杯子,看着里面的水漾起层层涟漪。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以袅问得更直接了一些,他直直看向知闻,“所以,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次知闻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而是依然静默地看着杯子里的水。
“你见过我。”以袅这回的语气是肯定的。
“可能吧。”知闻终于回复,“只是有可能。”
“而且就算是,你也忘了。”知闻停下手上的动作,这回他也看向了以袅,露出一个笑,“你忘了?忘了也好。”
以袅愣在原地,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知闻把水杯放在桌子上,然后道:“我去抽根烟。”
他走到阳台,拉开用来隔挡的玻璃门。门沿着轨道滑行的声音很刺耳,顺着空气传到以袅的耳中,他站起身,也走向阳台。
阳台的门再次一开一合。
夜里很冷,风很大。窗外的景色十分诡异,就像被模糊掉的颜料堆砌出的拼接色块,看不出具体风景。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景象,但以袅没空多想。他裹紧身上的衣服,走向知闻。
知闻应当是听到了以袅进入阳台的声音,但没有回头。他骨折的那只手仍然吊在胸前,这并不影响他抽烟点烟动作的流畅。
知闻从裤子的侧袋中摸出一只烟盒,然后单手拎住它在底部轻轻一点,一支烟听话地探了个头出来。他将香烟盒子凑到嘴边,叼住那支烟,把盒子放了回去,随后手一抖,便不知道从哪里掉出来一只银色的打火机。火光在空气中跳跃,点燃了烟草。
知闻吸了一口,让它充斥自己的肺部,然后慢慢吐了出来。
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空气中如水波一样荡开,空气中立刻晕染上了一层烟的味道。
以袅被呛得咳嗽两声,仍是坚持问道:“刚刚是什么意思?”
知闻瞥了他一眼,又抽了一口烟。唇齿间吐出的云雾模糊了他的轮廓:“没什么意思。”
“什么不确定,你把话说清楚!”以袅冲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知闻手一抖,烟灰落在了窗台上。
而这一扯,知闻手腕的衬衫被他稍微拉下了一点,以袅看到袖口的缝隙间露出一条黑色的、细细的东西。他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想去触摸一下。知闻手一缩,他的手指戳了个空,不小心点到了黑绳旁边的肌肤上。
也许是他的手指有些凉,知闻的手腕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以袅看着知闻。
知闻看向以袅。
阳台与房间相隔的帘子没有拉严实,屋内的余光漏了出来,打在以袅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有一头柔顺的黑发和黑曜石般的双眼。此刻,发丝随着高层吹来的风在空中微扬,那双眼睛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通常其中的神色是冷静的——但若当他真的在凝视着什么时,深邃的眼睛便如漆黑的海渊,要将对视者困缚着,直到完全吸纳容括进去,直至溺亡。
以袅让知闻想起了洋娃娃、黑天鹅或者是八音盒——那种只会出现在童话书里的,很精致、很梦幻、很美好的事物。
然而美好,却也易碎。
“你的记性真的不好。”知闻有些迷离地看着以袅的发顶,轻笑道,“还是说只和我有关的,这次记不住,上次也是。”
“什么?”以袅抬头,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哑谜。
知闻把烟在台子上按灭,他将手伸向以袅:“解开吧。”
以袅看向面前的那只手,挨上前去。他解开那颗扣子,然后将袖口的布料向上揭起来。这回他看见了全貌。那根皮筋,黑色的劣质木头、用蓝色颜料涂着点什么的小鸟皮筋。
“这是我的。”以袅终于摸到了那只小鸟,他试图把它从知闻的手腕上捋下来,“还给我。”
知闻却把手抽了回来,他退后几步,然后用露在石膏外边的那只手将扣子重新扣了回去。
“你怎么证明?”知闻看向以袅,唇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当我是傻子吗?”
“……醒过来之后,这是我身上唯一的东西。”以袅站在阳台的另一端,他抬头对上知闻的视线,“对我来说应该很重要。”
“它断了,落在我身边的地上,是我捡起来又把它的皮筋接好的。”知闻晃了晃手腕,轻巧地说,“它现在是我的了。”
“它最开始是在我的身上的……”以袅震惊,他没想到有人可以这么恬不知耻。
“是吗,但上面没刻着你的名字,不然你现在叫它一声看看它答不答应?”知闻眯了眯眼睛,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或者你说出来,你是怎么得到它的,上面的小鸟又是什么意思。”
“……”以袅哽住,低下了头。他闭上眼睛,脑子不停运转,不断在竭力思考、寻找着什么。
应该记得的,这么重要,应该记得的。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它重要,哪里重要?
谁给我的,是谁?
不过是一根皮筋……一个死物!
知闻看着他,默默等待着。
半响,以袅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那几个字的尾音竟然是断断续续地颤动着,隐隐含着哭腔,俨然一副被逼到绝路的样子。以袅抱着头突然蹲了下去,他瞳孔撑得极大,嘴里喃喃道:
“怎么会忘了,怎么会忘了,怎么会……”
他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脑中一片空白的绝望迫使以袅的眼角缓缓流下了眼泪。
此刻的他同故事的局外人一般费解,质疑着自己怎么会如此悲伤。
见过的见过的!这只小鸟我见过的!
划重点:乱≠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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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