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空间窄小,血雾也被压缩得更浓重些,许尘摸索着墙壁,一点一点挪向记忆里的乘务员位置。
三寸之外,不辨人鬼。
许尘竭力提高速度靠近,但可视度过低的原因,保持平衡十分困难,即使提速,也走了近半分钟才差不多摸到地方。
车厢尽头的乘务员早已不知所踪,原地朝向正北的椅子由于猛烈突然的动作,被带得变了方向。
许尘思忖片刻,转身向后方摸索过去,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来到5号车厢。
他扶着连接过道的门框,刚想继续摸进去,一个黑色条状影子破开雾气,迎面飞来,幸亏他反应快,否则就这个可视距离,非得被砸个脑子冒星星不可。
东西落在地上,许尘凑近打量一番,竟看出来端部的几根手指!
这东西是一条胳膊!
许尘顿时眼前一黑,心痛不已。
好好的一个天才就这么断了一臂,这是在现实中还好些,拿去医院能给接上,可这梦里面的精神体受到损伤,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按一般影视剧套路下,应该会脑神经受损,更严重点就是变成傻子。
天才爆改白痴,可能还会流口水的那种。
关键还是为了救他们这些人才落到这么个下场。
许尘自认对顾时没有一点好感,可看到地上的东西竟然罕见的玻璃心起来,喉咙哽了又哽,不敢想象他以后的样子。
不过还好,这么看来人还在,还有机会。
他想着,脚下就顾不得维持平衡了,几步跑出去,车厢晃荡,眼前迷蒙,一个颠簸摔地上,根本来不及细想,忍痛爬起来,这么跌跌撞撞地穿过一整节车厢。
鼻端充斥着血气,许尘赶到的时候,两个影子正在不远处缠斗,两人一会儿摁墙上,一会儿滚地板,拳拳到肉,响声骇人,还不时传出几声闷哼,隔间隔板撞碎了好几个,木板混着木偶肢体堆在地上,一片狼籍。
隐约能看出两个胳膊都健全的那个稳占上风,另一个几乎惨到被随意摁拖拽着揍。
许尘也没把握自己能拿下这局,但他自认绝对不是有难就逃见死不救的人,咬咬牙,看准“顾时”反击一拳将砸到对手身上的时机,一步跨出,反腿一扫,打算先配合他扭转局面,把人先给打趴下制住再从长计议。
两步上去,许尘就傻了,进入可视范围,红雾后散,他猛然发现少了一条胳膊的是那只鬼影。
说时迟那时快,脚腕生生一转,变了方向,鬼影当场被绊倒,“砰”一声重重摔地上,血雾散开一瞬,很快聚集。
原先要落到顾时身上那一拳也骤然化解。
根本不给鬼影多余反应机会,顾时随意抓起一旁一块较大的木板碎块,压上,再单膝跪在上面,牢牢将其控制住。
经历了一翻恶战,顾时喘着粗气,后背起伏,默默调整,缓解疲劳。
两人什么也没说,默契陷入一瞬寂静,红雾中的少年一立一蹲,生得是不同的眉目俊秀,如果没有顾时膝下压着的鬼东西还在扭曲挣扎,这场景该是幅世界名画。
也就是这片刻喘息,许尘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
少年侧脸线条凌厉,薄唇微微开合,脸颊和脖颈上多处擦伤,还在渗着血,一丝殷红自高挺的鼻梁流出,冷白修长的手指随意抹去,油彩对比强烈,有股怪诞抽象却又吸魂夺魄的美感。
许尘视线下移,不禁愣住。
脸部的擦伤已经十分严重,身体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大片大片的烫伤如同被泼了一盆硫酸,自领口隐约能见几处被腐蚀的血肉,少年的白色短袖几近看不出原色,泼墨般的深红与浓血,还有地上剐蹭的土灰。
伤得很重。
许尘回头看了看那条不远处的黑手。
他承认自己确实低估他了。
可那些担忧与后怕并非多此一举,按照宁断一指不伤十指的说法,顾时身上的伤,并不比直接断掉一条手臂好到哪里去。
顾时原本比许尘高上一些,这个跪坐的姿势却使他低上一截。
他微微仰头,抬起眼皮,漆黑眸子把丧气的清俊少年纳入眼底,嘴角扯开的时候带动伤口有些疼:“不是让你跟他们呆在一起吗,怎么跑过来了。”
语气里带了隐隐怒气,有点像自负者不被信任的控诉。
可不知道是不是许尘的错觉,他似从这表层冰冷的话里,听出些与往常不同的东西。
不同与酸溜溜的嘲讽和拒人于外的冷漠。
他竟听出了些。
温情。
大约还有耐心的细询。
如果换种语气,或许更合适些。
可惜没如果,顾时注定不是能够柔和说话的人,这错觉更是像许尘臆想出来的,话音一落就没有任何依据。
他清楚不会有答案,于是不自觉叹惋抛之脑后,以最“许尘”的方式回答:“当然是因为担心你,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天才也不能总是自己硬抗吧,嗯?”
他一向不会隐瞒自己的付出,认为这种做法实在愚蠢。
将之以最甜蜜的方式诉诸于口,会给自己带来一句话能够带来的最大限度利益。
这是他于商业金融领域颇高建树的父亲带给他接近根深蒂固的影响。
他不得不这么做,事比人教更深刻,他已经学会了、学够了。
那日饭局上大腹便便男人令人作呕的的一言一行,归家后父亲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楚多年来一遍一遍回荡在脑海,根本无法诉诸于口。
他又极厌恶这样的自己,夜深时回想,都会觉得嘴里吐出过腐烂分解的植物,口腔充斥着密布的蛀虫,没日没夜的寄生、控制。
可是到了后来,这种自我厌弃也麻木了起来,获取利益变成了本能,甜言蜜语式发言深扎进骨髓。
真实鲜活爱吐槽的许尘死了。
这坚固虚假的外壳给他带来了校园内极高的人气和口碑。
庆幸交谈的对象也总会回以他最——
“用不着你。”顾时神情冷淡:“下次这种情况自己找个地方藏好了,不要出来。”
自动翻译:不要出来拖后腿,废物。
许尘蓦地心凉了半截,顿感真心喂了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早知道等你胳膊真断了再出来救你!
心下无比悲凉,一片肃然,如同被迎头泼了盆冷水,陡然从自我感动中清醒过来。
不过面上还是没垮,他笑吟吟地,却显得有些僵硬:“嗯,下次不会了。”
又是一片寂静。
就好像上辈子就已是宿敌。
他们总是这样,无端就没话可讲。
可死对头不就是这样吗,两两相望无言以对才是常态。
“不过,刚才,还是谢谢你”顾时忽然开口,他觉得很有必要说,却佯装不经意。
这里指的是差点落到他身上的那拳。
许尘原本心如死灰,闻言一愣,似乎某处又燃起一点星火,立刻从悲凉里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
方才那点怨妇般的消极思想荡然无存,就像从没出现过。
几乎瞬间就忘记了惆怅。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一句话而已,就能立刻振作起来。
自己以前就是这样简单又热情的乐观主义者吗?
他记得并不是。
顾时伸手掏向鬼影制服内部口袋,原位置太过刁钻,他硬生生将几根手指伸进去大半才似乎碰到东西。
梦中人鬼影液化后,似乎就会变成这种由类似硫酸组成的化合物,常人接触到皮肤就会如同烫伤般腐烂。
许尘看着他伸进去浸泡在黑质里半天的手,牙齿发酸,忙说:“可以了大学霸不用摸了,没有就是没有,这本来也只是个推测,大不了我们从头——”
他忽然想起,已经没有从头再来的时间了。
顾时皱着眉,额角留下滴汗,终于,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捏着一把钥匙从黑质里提出来。
许尘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紧绷的神经刚落下又莫名拉扯起来。
顾时倒抽凉气,三指不能弯曲。
许尘一手接过钥匙,叹口气,劲瘦的手臂一用力,筋骨乍现,从身上撕下一大块布,给顾时包上。
顾时看了他一眼。
原世界正处盛夏时节,许尘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短袖,衣服不长,被他这么一撕,一举一动间纤细的腰腹若隐若现,俨然成了露脐装。
他自己倒觉得没所谓:“看什么,没见过帅哥?给你裹下止血,别弄掉了。”
话毕,他手下一用力,想系紧些,顾时“嘶”了一声,他说:“忍着点,止血。”
“绷带”还没有打好结,眼前突然浮现水镜。
顾时抬起眼,许尘微笑着不耐烦,手劲又上来了些,两下子给他系好:“又要去哪儿,没完没了了?”
顾时:“……”嘶?
水面弧光波动。
四周忽然切换成古堡型内部装饰风格,红砖墙壁上挂着油灯,光线随风忽明忽暗。
他发现自己坐在地上。
一抬头,许尘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刚才那些紫色衣裙与领带的人偶都活了过来,此时正围着他们,小孩的脑袋挤在一起,眼球瞪大到似乎要掉出来,居高临下地落下注视的目光。
明暗的灯影下,人偶瞳孔布满红血丝,里面的微光如鬼火一般明明灭灭。
许尘一手撑地上,想要站起身,可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
“你也控制不了吗。”
是顾时的声音。
许尘发觉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面说出来的。
他和顾时此时正公用一个身体!
许尘无话可说,他觉得在这里已经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习惯了……
许尘:“嗯,没办法,静观其变吧”
话音刚落,头顶其中短发的一个紫裙人偶开了口:“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类型的金翅鸟呢。”
另一个卷发紫领带伸手把墙壁砸得闷响,说:“最近流感很严重。”
长卷发的人偶捂住嘴:“小心一点,不要把鸟吓到了。”
寸头领带“嘎嘎嘎”笑起来,说:“这种稀有的鸟类应该习惯于被惊动了。”
发言太抽象,两人都云里雾里的摸不清头脑。
许尘:“什么意思,抓鸟吗?”
顾时:“再听听。”
又是一阵水镜波动。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眼前,十分正常,没有出现头小身大的情况,许尘反而还有点不适应了。
不过他一张口倒是与之前一般无二的不正常,他说:“黑松露放在我的驾驶间里——”
“是列车长。”顾时说。许尘也猜到了。
“我的驾驶间很隐蔽。”
话毕,周围忽然一黑,古堡场景全都消失了,方才那些头小身大的人偶忽然在列车长身后排成一排出现,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古怪的笑声,如梦魇般环绕在二人耳边。
他们忽然坠入进无比恐惧之中,具体来说,是他们现在共存的这具躯体开始害怕到颤抖。
情绪也要体验吗,许尘觉得自己真的玩了一把不要钱可能会要命的VR。
可后续却没有别的状况再出现了,水镜一动,顾时和许尘精神体分开来,又回到正在行驶的车厢。
顾时说:“现在差不多明白了吧。”
许尘点点头,若有所思:“嗯,只是‘黑松露’还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