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叶青摸了根树枝做盲杖,往桃林深处走去。
雾果巴掌大,生于低矮灌木丛。她并不想深入后山,只准备在桃林后边摸几个就走。
这个时辰临近晚饭,要是自己不小心困在哪儿,师姐也能及时来寻。
冰凉湿润的空气拂面而过,越往里走,雾气越重。
她一路敲敲点点,渐渐有低矮树丛拦路。她在手上缠上布条,以免被划伤。顺着叶片摸索,寻找可能长着雾果的植物。
树木渐渐稀疏,雾气沾湿了衣袖。她抹了抹双脸,感觉这雾气再重一点都能下雨了。
终于,木棍敲到了一大片灌木丛,窸窣作响。她伸手探了探,摸到一个圆润的果子。
蒲叶青松了口气,解开背上的包袱铺到地上,迅速地摘起果子。
雾气翻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怀里的珠子亮起暖光,使她不觉得寒冷。
她数了十来个,掂量了一下重量,打包准备撤退。
就在此时,浓雾突然被风搅动,裹挟着树叶枝桠,劈头盖脸地砸来。她连忙抱住旁边的大树,试图稳住身形。
狂风席卷,却奇异地没有将雾气吹散,反而使雾气愈发浓重。树木被裹挟地摇摇晃晃,她身上被枝叶划得刺痛,却不敢松手,愈发抱紧了树干,指尖狠狠地扣住树皮。
她听见旁边的地皮被掀起,刚刚摘过的树丛被席卷上天,内心不由得一惊。这才恍悟自己感受到的风已经是被削弱过的。
怀里的珠子散发出微弱的暖意,蒙蒙微光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伏风定气珠,她还有闲心想,原来是这么用的。
风暴之间,她就像扒在草叶上的萤火虫,明明灭灭。
虽然有些煎熬,但是等到大风平息,或者师姐们过来捞人,倒也能算平安无事。
她还没安慰完自己,只听雾气激荡,山间传来一声空灵的鲸吟,亘古悠长,响彻寰宇。
蒲叶青本就不稳的神魂震了三震,立刻晕了过去。
*
“还请扶泽君收小女为弟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蒲叶青重回旧梦。
照旧被困在这个五岁女童的体内,观其所观,闻其所闻,感其所感。
似乎对父母的情绪有所感知,她不安地在母亲怀里蹭了蹭,眼皮轻轻颤动,就要醒来了。
母亲低头看她,泪水难以自抑地溢出眼睛,缀在下颌。
我的小叶子啊,她缓缓地祝愿到——
不求仙途,
不求富贵,
不求权势,
不求亲缘,
只求长岁常安。
泪水滴落,坠在额心。
女童豁然醒转,睁开眼睛。
*
蒲叶青猛地睁眼。
视野里照旧漆黑,并无人影。
额间湿润,她伸手摸了摸。
山间雾气过浓,已经凝结成水珠了。草木芬芳,像是下了一场甘雨。
她茫然地坐起身,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正呆坐着,视野里恒久的黑暗突然泛起涟漪。
似袅袅青烟,似湖面波澜。
黑暗就像幽幽深海,有什么庞然大物缓缓浮现。
她先看见细碎的鳞光,折射出朦胧的光晕。这鳞光流动起来,从黑暗中显出,又往黑暗的深海中隐没了。
游动的速度卷起风云,蒲叶青被珠子护在原地,不由得屏住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风云止息。那庞然大物终于完全经过此地,往深深的雾海中去了。
蒲叶青怔了一会儿,手脚发软地站起身,眼前再一次不见他物。
她伸手摸了摸眼睛,双目紧闭,眼纱还好端端地系在眼睛上。
可是眼前的景象,分明不再是死水一样的漆黑,而是因为雾气太重,才伸手不见五指。
随着她凝心静气,黑色的幕布上缓缓亮起莹莹光点,渐渐连成一片。
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五丈之外,断崖急转而下。薄薄的青光描摹出远处峰峦,山涧携着白光飞跃,层层的山岩青黛不一,交叠掩映。
一片树叶飘落,蹭过眼纱和鼻尖,旋转着坠地。
其上脉络绿光流动,清晰可见。
如梦似幻。
不知出神多久,忽闻一声呼唤:“小师妹——”
蒲叶青猛然从玄妙的境界脱离,光辉神韵争先隐没,眨眼间就只剩下眼前的浓雾了。
她闻声回头,只见一道剑光,二师姐一落地就拽住她的手腕,急切道:“吓死我了。你怎么自己到这里来了?”
二师姐果然也缠着眼纱,上面绣着什么阵文,自有一番她看不懂的玄妙。衣带翻飞,反衬出一股凛然英气,倒是与自己想象中温柔的慈母形象迥然不同了。
“小师妹?”
蒲叶青犹豫要不要把师父供出来。
“算了,你这一身划伤,我们先……”二师姐突然愣住,随后惊道,“你悟道了?”
蒲叶青点点头,然后就被一把抱住,眼看就要御剑往回走,连忙阻止道:“雾果!雾果!”
经过刚刚的天翻地覆,竟然还能有两个果子好端端地躺在地上,堪称一声神奇。
这鱼护食,却也心软。
二师姐转眼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怒道:“可恶!师父!!!”
她携起果子和小师妹,气势汹汹地回到院中。
先给去找人的师姐师弟传了消息,又给小师妹清洗伤口上完药,最后把晚饭重新热了一下,温柔地嘱咐了一句慢点吃,就拿着雾果飞出门外。
蒲叶青都没来得及为师父辩解两句,拿着珠子的手又落了下去。
……师父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大师姐突然破门而入,上下扫了她两眼,便默默坐到旁边守着她吃饭。
“……”蒲叶青被盯得压力山大,偷偷观察。
大师姐长相十分艳丽,放到旁人身上可以称一句妖艳,但是师姐表情寡淡,气质冷冽,素纱蒙眼,白衣飘飘,硬是让人忽视了样貌。只要不开口,便是十足十的九天神女。
但是大师姐开口问道:“你去喂鱼了?”
“什么?”蒲叶青猛地回神。
“六月海动,徙于南冥。五月正是雾鲸囤积蓄力之时,”大师姐面无表情道,“鲸吞虎噬,卷天席地。你这时候往后山去,不是去喂鱼吗?”
“……”
“你和雾果也差不了多大,”大师姐继续道,“要是大鱼吃完肠胃不调,不知道要殃及多少个山头。”
“……”蒲叶青诚恳道,“大师姐我错了!”
不要再顶着这张脸说冷笑话啦!
大师姐冷若冰霜地点点头:“你既然已经开了天眼,从明天起便和小师弟一起去玉衡峰修行吧。”
“玉衡峰?”
“每月上旬,内门弟子在那里统一授课,”她扬声朝门外道,“每天记得捎她一程,小师弟。”
蒲叶青忍不住朝外面看去,一片安静。
“虽然你也只比雾果大了一点,但是应该带的动吧?”
门外叮咚两声,再无人影。
“他答应了。”大师姐淡定道。
“……”
*
言若非找到扶泽君时,他正醉倒在树干上。
“师父若是想给小师妹更改运势,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酒葫芦,抬头看去。
树上的人打起呼噜。
“师父,”言若非无奈道,“过之犹不及,我虽修为浅薄,但尚且明白这个道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过一劫便生下一劫,难免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终成灭顶之灾。”
“我观小师妹近日有三魂离散之危,想必师父比我看得更加明晰吧。刚刚见了小师妹,便猜测师父让她去后山,是为了使她误听鲸吟,三魂震颤,此劫便算过了。”
树上的人停止了打呼噜。言若非弯腰把酒葫芦摆正。
“额间有定神符,身上有伏风珠,两相加持,可以保她无虞。”
言若非缓缓道:“可是事极必反。小师妹偏在此时悟道,此劫非劫,反窃天缘,那下一劫便更加凶……”
扶泽君突然起身,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小叶子开天眼了?”
“……我以为是师父如此筹谋。”
“你师父我哪有能耐管别人何时悟道?”扶泽君凝眉掐算,又开始念叨着怪哉怪哉,“如你所说,我确实想这么化了此劫。”顺便整点果子酿酒喝。
他凝神想了想,咬破指尖,并指往眉心一划,血迹下显出金色纹路。眼纱上的符文顺次亮起,猛然震荡,游离到空气里,勾连成阵。
“师父!”言若非一惊。
符文转了三息,突然天降惊雷。
扶泽君连忙跳下树,眨眼掠了十丈远。
回头看向原地,焦黑一片,哪里还有什么桃树。
“……罢了罢了,”他揪了揪被燎到的头发,“命数无常,天威难测。不测就不测,怎么还急眼了呢。”
他转头看向二徒弟,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
言若非拿出一颗雾果。
扶泽君眼前一亮。
“这是小师妹辛苦摘的,理当让小师妹尝尝新鲜。”
“……当得当得。”
言若非又拿出一颗雾果。
扶泽君再眼前一亮。
“小师妹去玉衡峰修习,还要托小师弟捎带。山高路远,该给小师弟犒赏。”
“……应得应得。”
言若非反手收起果子,抱拳道:“弟子告退。”
然后转身飞走了。
扶泽君:“……”
雾鲸:哪里来的小孩?到悬崖边了都没人管,看我把她喷回去……咦,喷不动?
(瞅一眼怎么个事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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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祸兮福所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