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京。
深夜。
秋云山身着薄衫,床帐垂了下去,微弱烛光只映出他的身影。
在他床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管家,一个是前来报信的杀手。
那杀手正是乔装成船夫模样的人,仔细地汇报了一路北上的细况,说完便跪了下来,“万望王爷饶属下不死,那高手正好和小少爷的妹妹同乘一船,属下无法……”
“无妨。”秋云山的声音从床帐后传来,看不清表情,但光听语气,似乎并未动怒,“我原本就不喜欢伤害小孩儿,你的失误,可以原谅。”
杀手放下心来,“谢王爷!”
秋云山轻轻抬了抬手,“去吧。”
杀手悄声离开了。
秋云山估摸着人走远了,支会管家一声,“兄弟们都死光了,可别留他一人。”
管家应下,“明白,王爷。”
秋云山撩开床帐,赤脚走了下来。在他手里竟放着一把短刀,刀柄雕刻着线条流畅的龙纹,看上去冰冷非常。
他病态一般地将指腹从刀面上划过,至刀的尖端时,饶是如此小心,还是被异常锋利的刀尖刺伤了手指,血珠顷刻间便冒了出来。
管家看见了,立马喊了他一声,“王爷……”
秋云山眼看着指尖流血,还是一派浑不在意,“你说,这个饶霜,是不是比上一个好多了。”
“是,小少爷聪慧非常,八岁便有如此头脑,未来或许能成为王爷的一大助力。”管家垂下眼,不再盯着秋云山冒血的指尖瞧。
“本王也觉得。上一个饶霜太弱了,弱得像一个能被轻易掐死的幼崽。”秋云山脸上露出笑意,“这样的孩子,怎么能成为朕的太子呢。”
管家默不作声。
“不,不……”秋云山歪了下头,看着指尖的血顺着手指向下流,“现在还是本王,不是朕。我那公允的父皇,之前可不怎么想传位给我啊。”
他似是入了疯癫,哈哈大笑几声,转身又侧躺回了床上,用那流血的手撑在脸旁,抬眼看着管家,“来,把这个饶霜的计划再向本王说一遍,本王想听。”
这几天,白日里秋云山会给“秋饶霜”,也就是陆羽桥,安排很多任务。
要么是与请来的先生一同学习,要么是和府里的杀手练武,看来秋云山似乎是要将他培养成一个文武皆备的“太子”。
一入夜,陆羽桥累得回房倒头就睡,秋云山就这么不厌其烦地,让管家将陆羽桥精心安排的计划一一道出来。
一遍又一遍。
“小少爷计划的第一步,是利用自身的身份从府里取了银子,备好了路上的吃食,亲自去找了车夫,命这些车夫在约定好的时间接上人,送往北境。”
“第二步,是偷梁换柱,为了防止王爷备了杀手,小少爷特意将其妹妹混入那群孩子之中,以不断地在城内更换马车来混淆视听。”
“第三步,是命几辆马车走不同的路线前往去北境的码头,路上还会交换一次,小少爷应当是选了放心的人照顾他的妹妹。”
“最后,依旧是分头行事,小少爷计划安排不同的船只,岔开船只出发的时间,好让杀手彻底无法找到小少爷的妹妹。”
秋云山从第一个字大笑到最后一个字,甚至还锤了几下床,“好啊,好啊……也算是不枉费本王费如此大心力。杀光了那条商船,得来这个好孩子,未来本王的天下或许还能太平一些?哈哈哈……”
管家沉默。
秋云山放心地躺好,闭上了眼睛,“你退下吧,本王今夜能好眠了。”
管家动作小心地退了出去。
陆羽桥费尽全部脑力想出这么一招,算是过往几任“秋饶霜”中最有脑子的那个。
哪怕这个计划在他从府里取银子的时候就被秋云山识破了,哪怕一路上的车夫和船夫都是秋云山安排好的杀手,哪怕最后要不是意外也许所有孩子都已经死了。
都无法否认,秋云山已经找到了他最合适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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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惜阎罗所料,这趟货终究没那么容易。
陈记布行的生意如今几乎遍布整个大梁国,此次销往北境的货若成功抵达,在年前能够再收获一波丰厚的利润。
有人欢喜有人愁,对家商铺自然不愿这批货成功到达。
离北境还有两日船程的时候,惜阎罗的货船在深夜遭到了偷袭。
这一批海上盗贼似是蓄谋已久,悄无声息地登了船,一下便抹了两个人的脖子,惨叫声惊动了船舱里的人。
交战一触即发,惜阎罗套上外衣便提刀跑了出来,手起刀落就是一捧鲜血喷涌而出。
这些人不只要货,也是来要他们的命的。
惜阎罗没有功夫去想到底是谁如此想杀了自己,但她惜阎罗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船上的人不说训练有素,大多也都是跑货经验丰富的,很快便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非常,纷纷扔了棍子,从腰间抽出了刀来。
随宴听见响动,立刻警觉地醒了过来。
她强忍着头晕,从腰间抽出刀来,悄声从船舱里摸了出去。随宴没料到船上已经死了许多人,一具身体被踹到自己脚下,顷刻间没了呼吸。
她的呼吸也瞬间一滞。
惜阎罗看见了她,抬手刺伤一个盗贼,快速跑了过去,凑近随宴耳边,抓着她的手,让她握紧了刀。
“知道你没杀过人,往腹部捅就行。随宴,不动手我们就要死了。”
说着,又是一把刀刺过来,随宴反应迅速地推开惜阎罗,抬腿踢开了那把刀。
她压低声音,脸色越发惨白,“我知道。你当心伤口。”
那个晚上,光亮严重不足。
那批盗贼最终死伤过半,领头的被随宴狠狠地刺中了腹部,当即晕死过去,剩下的人咬牙跳海跑了。
但惜阎罗这边也死了大半的人了。
随宴冷得直发抖,不知道是船上散不开的血味儿刺鼻,还是她杀了人之后怯懦,身体就是抖得停不下来。
惜阎罗被捅了两刀,肚子上、腿上全是血,她随手捡了船上几件衣服,堵住流血的地方,声音却无法稳定,“谁还活着的……把贼人尸体扔下船,自家兄弟的……好生收着,带回家。”
她说完后,船上却一片死寂,无人动弹。
这是他们这么多年跑货以来,遇上的最惨烈的一次,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几乎没有人回过神来。
顾八荒被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人救了,对方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刀,现下已然死透了。
顾八荒抱着那人的尸体,张着嘴好久,却发不出声音来,等摸到了对方凉透的手,才痛苦地喊叫一声,“啊——啊!!!”
惜阎罗眉间蹙动,死死忍着泪意。天快亮了,她已经可以看清船上的惨况了。
来时一共二十人,眼下还剩七八人左右。
船上躺满了尸体,血溅在甲板上,将甲板都染红了。
这是死亡。
没有人不害怕。
惜阎罗也是第一次损失那么多人。
没人听她的话,惜阎罗便使出全身力气,自己将满船的尸体收拾了一番。
最后她血都快流尽了,头一歪,昏倒在了角落里。
两日后,船终于到了北境。
随宴颓丧两日,但眼下惜阎罗再次命不保夕,顾八荒只知道木着脸守在惜阎罗身边,船上剩下兄弟也几乎喊不动了。
随宴必须振作起来,她至少要先将货交了。
北境的布匹店掌柜们派了人来取货,随宴让他们直接上船搬货,自己在一旁守着,仔细清点好货物。
这会儿船上只有货,顾八荒背着惜阎罗去找大夫了,走的时候惜阎罗脸色白得像是死了一般。
其他人也下了船,对随宴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但到底会不会回来,随宴不清楚。
随宴看着这批货被一件件搬走。
她这几年跟着惜阎罗交过无数次货,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货还是货,可是却已经害了十几条人命了。
最初她决定跑货,是为了赚银子。后来跑货,甚至生出了一种“守护”的神圣感。直至今日,她突然发觉似乎都不是那么回事。
交完货后,随宴在北境留了两日,从几个掌柜处拿到了剩下的镖费,沉甸甸的一箱黄金。
她找到顾八荒,也找到了性命垂危、尚未转醒的惜阎罗。
“随宴,大夫说阎罗姐大概醒不过来了。”
顾八荒这两日像换了个人,看上去憔悴极了,可目光中透露出一股随宴没见过的坚定,“我……我开始害怕跑货了,就像你害怕坐船那样。这次如果阎罗姐能醒过来,我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她跑货了……我也不跑了,你叫上其他兄弟,大家都别做这个了,好吗?”
随宴手里还攥着那些黄金,她紧了紧手,也想惜命了,“嗯。”
他们不是胆怯,只是害怕了。
顾八荒打定主意不肯走,让随宴将镖费分了,自己却什么都没拿,然后对随宴关上了门。
门内,是躺在床榻上的惜阎罗。
随宴有些不甘。
这个一贯骄横霸道的女人,教会她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杀人。
随宴站在门外,隐隐生出一种错觉。
四年前,她在船上散尽了全部的银票,救下了一船人的性命,其中就包括惜阎罗和顾八荒的。
四年后,她拎着一大袋黄金,屋内两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死透了,好像冥冥之中一切都回到自己手上。
随宴找不齐那些四散的兄弟,最后独自远行回到了瑞城。
抵达城门口的时候,她简直恍若隔世,泪如雨下。
她没有先回家,却恍恍惚惚走到了顾家班门口。
年关将至,顾云木的宅子门口大开,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和顾家班班主骂骂咧咧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格外热闹。
路上家家户户都点了红灯笼,随宴风尘仆仆,是个远归人。
她拐过几条街,踩着熟悉的路,往随家走。
两月没见,她竟如此想念自己的弟弟妹妹们。
走着走着,随宴发觉有些不对劲。以往回家的路暗到让人担心有埋伏,可今日却一路都点燃了红灯,映照着她一直走到了家门口。
那破宅子的门口竟然是亮堂的。
随宴刚跨过门槛,家里就有人注意到了她,第一个扑了过来,“大姐!是大姐!大姐回来了!”
隋海和随河从庖屋里冲出来,眼睛都红了,几个孩子全都抱了过来,几乎要将随宴闷死在他们的怀抱中。
她哽咽着说:“还好,回来陪你们过年了。”
还活着,在这世上还有牵挂。
她竟如此庆幸。
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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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