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八荒到底在城中有着极广的人脉,随宴托他问过之后,雀安街的学塾很快就同意了接收年纪正合适的随文礼。
至于还差了几岁的随子堂,由于随宴没办法出太多银两,先生原本不愿冒着风险收下,但在顾八荒的软磨硬泡和惜阎罗一次出乎意料的露面之下,学塾里的先生还是忍辱负重地点头了。
把随子堂送进学塾里,花了整整十两银子,足够家中一两个月的生活费用。
要不是有随清先前唱来的十两银子顶着,随宴怕是要一掌拍晕随子堂,让他立刻忘了自己都许诺过他什么。
最近天气渐渐转凉,顾家班的杂耍生意也不好,每天赏的银两就这么点,活却都要做到位,随宴苦苦累死累活熬了半月,只得了不到一两白银。
随清一直没回过家,大抵是司空敬一直没有离开。
学塾也快开学了,随宴替随文礼和随子堂置办好书本课具,狠狠心又叫来人将西屋修补一番,眼看着余钱就要被自己一气败光。
所以在惜阎罗说都京有人叫她去跑一趟镖的时候,随宴想也没想的就答应要一起去了。
这一趟要先从瑞城去都京,领了货之后再运往北境,完活儿才能从北境回瑞城。
路途遥远,没有两月是回不来的。
随宴把家里一切都打点好了,给随清也写了封信,交代着随海和随河找机会偷偷送去。
两姐妹原本也想跟去,虽说没大姐厉害,但也能合力打晕一个人。随宴把其中风险说了,只让她们看好家,要照顾好随文礼和随子堂。
随宴一向不喜欢隐瞒,报喜不报忧或是报忧不报喜的事她都做不出来。家里弟弟妹妹脑子都不笨,所以随宴一向实诚得不行,从不说假话,也是为了让他们更加了解如今的处境。
“我这一趟跑完,少说也会有五两黄金到手。”随宴先说好事,再说坏事,“但钱多也意味着风险高,这一趟怕是凶多吉少。”
她语气平和,丝毫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生死。
随河担心得都快哭了,“大姐,这趟别去好不好……我和二姐已经找好要做的生意了,再等些时日就可以进一批货来试试了,你让我们养家好不好……”
随海没出声,但看神色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随宴唯一不愿谈论的是家里还剩多少钱的事情。她把所有余钱都留下了,随海和随河却还不知道,那几两银子已经是家里仅剩的、所有的钱了。
随宴在心里苦笑,傻妹妹,再等下去,这个家就活不到明年了啊。
所以随宴懒得多说,“两月之内我就回来了。我走后,隋海就是大姐,你们都听话,一定要看好这个家,知道么?”
多说无益,她也不喜欢把气氛搞得这么生离死别,挎上包袱就走了。
她连去都京都不怕了,还会怕这一路的凶险吗?
自然不会。
瑞城去都京只有水路可走,随宴清楚自己的情况,一路上忍着没出船,她怕自己越看越恶心。
这趟去惜阎罗带了不少人,担心人手不够是一方面,瑞城无镖可跑,大家都想跟着出来分一杯羹也是一部分原因。
随宴晕得满身出冷汗的时候,惜阎罗在船舱里多点了几支蜡烛,又把自己的褥子盖在了随宴身上,然后就这么坐在一旁看着她。
这人晕乎乎的,倒不会爬起来大骂她“老烟鬼”,于是惜阎罗在随宴旁边叼着烟杆抽了个爽快。
这么一坐就是半天,顾八荒在外面嗓子都快喊破了,惜阎罗就是不应他。
没她的应允,顾八荒轻易也不敢进来,只能在外面不停嚷嚷。
等到夜里都去睡了,船上静了些,水面也平静许多,随宴才终于醒转。
惜阎罗收起烟杆别回腰间,过去扶起她,“饿不饿?”
随宴被她靠近时烟熏雾燎的味道呛到,咳了几声,皱起眉头,“惜阎罗?说了别在我面前抽大烟,你听不见?”
“就你管得多。”惜阎罗离远了些,无语半晌,又问,“到底饿不饿?”
随宴撑着身子起来了,没个好气,“你说呢?”
惜阎罗随着她出去,这回用的是大船,不仅船舱多了几间,甚至还有个能用的小庖屋,只是船上水少,他们吃的大多还是干食。
随宴翻出准备好的干粮,干巴巴地吃下,肚子勉强舒服了些。
她身上粘腻得厉害,但是不好说想沐浴,除了跳船下去洗洗,没别的法子让她娇惯着自己。
“连着睡了几日,现下不困了吧?”惜阎罗一直跟在随宴身边,把自己身上的水袋递给了她,“喝一口。”
随宴已经走到了甲板上,海风吹得她清醒了些,伸手接过惜阎罗递过来的水袋,没多客气,喝了个干净。
她抹一抹嘴,看向旁边的女人,“不计较你在我身边抽烟罢了。去睡吧,我吹会儿风,估计是睡不着了。”
惜阎罗没挪步,靠在一旁的箱子上,眼尾斜斜地扫向随宴,突然出口问道:“你知道,我为何接这趟镖吗?”
“为何?”随宴扭头看她。
除了谋财,还有什么奇特的缘由不成?
惜阎罗将手撑在了箱子上,托住自己的脸,一时间神色和身段都风情万种起来。她看了随宴一会儿,眼神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看了半晌,随宴果然是个呆子,直愣愣地望着她,没有半点反应。
惜阎罗泄了气,叹道:“看你可怜,知晓你快撑不下去了,所以帮你一把罢了。”
“……原来如此。”随宴领了一半的情,“但你也别过分只记得可怜我,别忘了我的恩情,我好歹也算救过你一命。”
听她提起往事,惜阎罗轻轻一笑,“嗯。要不是那回,我现下也不会如此心烦意乱了。”
随宴没懂她在乱什么。
“真是个呆子。”惜阎罗骂她一句,直起了身,“你说你好端端救我做什么,无故扰人,犯了罪过。”
随宴还是没太听懂,但有一部分似懂非懂,“我这是好心没好报了?”
“哈哈……”惜阎罗大笑起来。
她探手伸向随宴的脸,带了些薄茧的指腹有些刺皮肤,激得随宴向后一退,只听她又道:“你的好心我自然记着了,都在心里,不会忘的。”
神叨叨一通,总之随宴半点没懂。
惜阎罗摸了个够,惋惜地摇摇头,晃着烟杆走了。
随宴依旧站在船的甲板上。
她数了数日子,察觉竟就快要到都京了。
她生长十四年的地方,又四年离去,故城仍在,只是如今是否已然面目全非呢?
夜里的风越发狠厉,凉得人刺骨,随宴却不敢闭眼。
只要她合上眼睛,在船身的轻微晃动下,她就会想起那日在风酒楼见过福叔后,醒来就到了一艘陌生的船上的事情来。
那种感觉很糟糕,她什么也不知道,慌张极了,弟弟妹妹们躺在船舱另一侧,怎么叫也叫不醒。
她一面想着福叔是不是要害自己,另一面又想着福叔怎么会害自己。
直到在尚且年幼的随子堂身上摸到了那封信。
是随峥的笔迹。
信并没有指明是给谁的,倒像是很久以前就准备好了的。
信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
摄政王自大梁新帝登基后便变了脸面,在自己管辖的地域实行暴-政,仗着先帝留下的一万精兵和大梁帝的仁心胡作非为,祸乱百姓。
定安候暗中支持大梁帝夺了摄政王的权,随峥在定安候的劝动下建立了随家园,明面是个戏园子,暗里自己却在偷偷帮着定安候和大梁帝联络朝中官员和城中有势力的富商们,预谋合力,一鼓作气打倒摄政王,将他连根拔起。
但定安候大约料到自己的作为会为家中招来灾祸,在自己的三夫人怀孕之后,瞒着大梁帝,将人送去和随峥夫人一同养胎,孩子出世之后又玩了一招金蝉脱壳,将三夫人也藏了起来。
所做的这一切,只为了将来定安候若死了,株连九族也罢,家中香火还能传续下去。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计划,却成为了唯一疏漏的那一环。
在定安候的央求之下,随峥接手了定安候的孩子,带回了随家园。
他视定安为自己一生知己,对对方任何恳求都不忍心拒绝。
随宴看完信后像疯了一般,家中发生了何事她已然猜到,甚至连原因信中都写得几乎一清二楚。可她竟然没办法去责怪谁,不管是定安候还是随峥,似乎都做了对的事,可是都给自己,给家人,招来了无妄之灾。
信的最末尾,随峥央求开启这封信的人务必要照顾好定安候的孩子,因为或许这就是定安侯的最后一个血脉。
随宴那时无助得几乎要昏过去,船晃晃悠悠的,她气血上涌,喉间险些喷出一口血来。
视线模糊间,随宴看见随诗醒了过来,竟然没有哭闹,一眼直直地望向了自己。
随宴抬头与她对视,那一刻,血没吐出来,泪倒奔涌而出。
小随诗看见大姐哭了,几步爬了过去,扑进了大姐怀里。
随宴满心只想着,往后她要撑起这个家了。
越想心便越痛,她甚至不敢冒出“爹娘是不是都死了”的想法,一把抱住随诗,将脸埋进自己的掌心,放肆地哭。
那封信千道万道,却唯一没有说明一个信息。
那一年随宴她娘怀孕,带回来了随子堂和随诗两个。到底哪个是定安候三夫人所出,随峥竟没说。
可随宴知道,自己那个古板公正坏了的爹爹,定然是不希望看见这封信的人对两个孩子有所偏心,所以逼着她一视同仁。
可是信被放在了随子堂身上,随宴无法不多想。
她愈加痛苦地抱紧了小随诗柔软的身体,在情绪尚未安定的一番思索中明确了一个事实。
随峥托付给她的。
和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
不是随诗,而是随子堂。
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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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