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说清楚了,莫玉笙为了避免与师兄接触时的尴尬,她连续两日避开他,疏远他,连饭都在自己的院子里吃。
往日她总是迫不及待去见他,去缠着他,如今却压抑着自己去适应另一种方式。
等到了第三日午后,王府长史便让人来传话,说是王府中有客人来了,需要她一起待客,让她前往西园湖心亭处。
莫玉笙应了一声,便换了一身衣裳,叫上红药和绿萝一起去西园。
一路分花拂柳,刚接近西园,莫玉笙便瞧见湖心亭廊外的池中,荷叶碧绿连绵,而粉的、白的荷花已露了尖尖小角,想必再过不久,便会盛放。
荷叶可入药、莲子可入药,往日这个时候,师兄早就同她一起泛舟,采莲叶炮制了。
莫玉笙心里无端端有些怅然,她强迫自己弯弯唇,走近湖心亭时,却发现师兄正坐在亭中待客。
待的客刚巧是丞相家的少爷千金,沈冠和沈西柔。
那日她才同沈西柔吵过,今日竟然还要招待她。
莫玉笙脚步一顿,红药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碍于礼貌,她勉强压抑了心里的不快,走进亭中,缓缓朝他们欠了欠身便坐下。
沈西柔视线在莫玉笙身上扫了一眼,随即脸颊微红的看着崔思道:“听闻王爷的师妹在南疆长大,没想到她礼数竟能如此周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莫玉笙呼吸一滞,她捏紧了手中团扇的扇柄,被沈西柔气得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崔思道不着痕迹看了莫玉笙一眼,他容色沉静道,嗓音却冷冷道:“本王的师妹礼仪自然好,连皇上也说她大方得体,沈姑娘难道不曾听说吗?”
沈西柔笑容一僵,她嫉恨的捏紧了手帕,强笑道:“是臣女见闻少了。”
莫玉笙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遮住了微翘的唇。
沈冠连忙为胞妹打圆场:“小妹养在深闺,性子却直率,她言语无心,只是有感而发,还请王爷和莫姑娘莫往心里去。”
莫玉笙被沈西柔瞪了一眼,她反而笑了笑,阴阳怪气道:“我哪里敢有心呢?我不过是一个南疆来的乡野村姑罢了。”
崔思道便也冷声道:“师妹是南疆的乡野村姑,那本王自然也是南疆来的乡野村夫了。”
莫玉笙心里又甜又涩,她师兄便是如此,纵然不喜她,也会在外人面前,将她抬得高高的,维护她的体面,让人只能敬着,奉承她。
沈冠苦笑:“王爷和莫姑娘说笑了。莫姑娘的父亲乃是大儒隐居南疆,王爷身份尊贵,若您二人都是乡野之人,那我们这些人都是地上尘埃了。方才我与小妹言辞不当,便以茶代酒,给王爷和莫姑娘赔个不是。”
他今日来是打算同摄政王缓和关系的,自然不会让胞妹打断了他的计划。
沈西柔被沈冠盯着,她不情不愿地跟着兄长端起茶杯:“我口无遮拦,还请王爷和莫姑娘宽容一二。”
崔思道这才抬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莫玉笙也喝了一口茶水。
崔思道随手放下茶杯:“先传膳吧。本王这几日胃口不佳,便只喝点粥了。你们好好用饭,无需管本王。”
侍女开始将膳食端到桌上。
丰盛的饭菜刚上桌,崔思道果真只喝自己面前的一碗碧梗米粥。
师兄素来爱洁,除了亲近之人,他很少与人同桌用饭。往日有宴会,都是分桌分餐而食,迫不得已他便会说自己没胃口,只喝粥。
莫玉笙知道他有这样的习惯,可听闻他说自己胃口不佳,她还是忍不住边吃饭,便细细观察他的脸色,想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身体不适。
崔思道穿着深色的亲王常服,衣衫上有低调的龙纹。他发丝如墨,肤色如雪,薄唇却红,便是垂目喝粥,也似在做风光霁月之事。
莫玉笙主要是望诊,看他的脸色是否偏向于青、赤、黄、白、黑中的一种。
她最先看他深邃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眼睛平静明锐,不似有病态。只是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是他没睡好的证据。
她又把视线移到他的脸上,并未发现他颧骨处有微红,她觉得师兄也没什么热症。
只是他脸色着实有些白,似缺了血色,有点气血不足,以致于荣养不了身体的感觉。
然后,莫玉笙眼神盯着崔思道微红的薄唇,凝神听他呼吸,听了一阵,觉得他呼吸时断时续,并不如平日的绵长平稳。
崔思道却是感觉到了,师妹认真又有些灼热的视线。
她好似描摹着他的眼,他的脸,最后停在了他的唇上,紧紧盯着他的嘴唇。
他没有回看,却觉得自己的嘴好像吃了辣椒花椒一般,有种灼热酥麻感觉,让他不自觉呼吸一滞。
过了一会儿,莫玉笙才收回视线。
崔思道察觉到了,他心里一松,随即又有些惋惜。
只是他依旧面色沉静,又食不言寝不语的喝了半碗粥后,便用帕子擦了擦唇,停下了用饭。
莫玉笙边吃饭,边忍不住想想着,师兄脾胃虚弱,脸色微白,休息不好,似乎有点血虚之证。
她正想着这几日,让厨房炖点什么食材给师兄补补元气,就算没病,也对身体好。
不经意间抬头夹子,却对上了沈西柔恨不得要吃了她眼神。
沈西柔恶狠狠的启唇,无声吐露六个字:“狐狸精,不要脸。”
莫玉笙微微一愣,却见沈冠也是一脸意味深长的看她。
真是莫名其妙,莫玉笙被这对兄妹看得没了胃口。她匆匆吃完了饭,漱完口便客随主便,一行人一起去逛园子。
此时正是春深,百花盛开,园中最为惹眼的还是紫藤花。
约莫十多米长的紫藤花架,遮住了一部分的太阳,盛放的一串串紫藤花,如垂坠的紫色瀑布从架子上垂下,远远看去,竟如紫白色的云团。
他们几日在紫藤花架上走着,莫玉笙瞧着这花,几日都不畅快的心情就开始变好。
走了一半,沈西柔突然摸了摸袖子,对沈冠道:“哥哥,我的手帕好像掉了,怎么办?那帕子上还绣着我的名字,若是被谁捡去了,那可就遭了!”
女子名节重要,绣了名字的手帕,当然不能被谁捡到。
沈冠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只是他不好拆自家妹妹,只能立即道:“柔柔别怕,手帕应该是掉在湖心亭里了。王爷府中的丫鬟若是捡到自然会来还,若是你实在不放心,那哥哥去帮你找一找。”
他顿了顿,随即看向莫玉笙,有些为难的请求:“只是我不熟悉园中的路,不如莫姑娘再带我去一次?”
带路的话,自然随便一个婢女都可以带,只是客人在主人家丢了东西,自然应该跟着一起去。
莫玉笙虽然有些不想去,但还是答应了下来:“那么沈公子就随我来吧。”
她朝崔思道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平静道:“师兄,我去去就回。”
崔思道眼中很快闪过什么,他轻轻颔首,顿了顿才道:“去吧。”
莫玉笙带着沈冠往湖心亭走,春风送来凉爽的气息,让热气消减了少许。
走着走着,沈冠突然道:“当年我曾听说过莫姑娘的父亲。听闻莫前辈风逸非凡,至情至性,年少之时就已经身负才名,若非他娶了一个小家之女,同族中关系不佳,说不定现在莫前辈已身居朝堂,处于要职了。”
他看了莫玉笙一眼,意有所指道:“所以说,门当户对,家世相当,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就如同乡下村妇,不应该因一点因缘际会,肖想天上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莫玉笙一下子就明白了,沈冠在说什么。
早些年,莫家在京城时也算家世好,毕竟她祖父曾经做官做到一部尚书。后来一次意外,外祖父母去世,大房只剩下了她父亲莫晖一人挑门楣。
莫晖可以说天份极高,他通文通诗,书画一绝,也精通琴棋,除此外他还会算学、医术,木工活、捏泥人,做饭。
他会玩也会学,所以他少时名满京都,令当时京城公子也折腰。
只是后来他不顾族中伯父伯母以及族人的话,硬是娶了她母亲,她母亲只是一个落魄秀才之女。
后来他索性不去做官了,只寄情山水,与母亲送走外公后,便去南疆隐居。
不过,莫玉笙听父亲说过,当初机缘巧合同母亲在一起,除了他动心外,更有他的伯父伯母想要谋夺家财,不惜投靠当时的三皇子共谋大事。
莫晖知道三皇子不行,又劝不了别人,他心灰意冷,厌倦争夺,故此强硬收走了外祖父母留下的财物,强硬出宗带着母亲去南疆隐居。
几年过去,三皇子败落,除了莫晖因中途教导被发配至南疆的摄政王有功,反而被嘉奖外,莫家其他人都被牵连入狱流放了。
莫玉笙别的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父亲和母亲在南疆过得很快活,很自由。她没见过母亲,但父亲总会说一些过往趣事给她听。
父亲至情至性,母亲也爱玩爱笑,温柔包容和。
虽然家财甚丰,但母亲不似寻常贵女一样一板一眼,讲究日日穿绫罗绸缎,日日要吃玉液琼浆,看不得平民百姓的穷困腌臜。
她会跟父亲去采药,会笑着看他做木活,也会在他帮人治病时,帮人熬药,甚至会跟着父亲学医术,会在他弹琴时附和诗词……
这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所以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但是有时候性格相合、喜好相合,做事能相互契和,也并非没什么可能。
只是世情重身份,如父亲母亲那般的人,太少了。
莫玉笙也明白,沈冠的一番话,是在暗指她如今身份卑微,又没什么的母族,所以她根本不能,也不配肖想师兄。
莫玉笙并不自卑,但她如今更深刻的意识到,父亲母亲那样,不看家世恩爱的是极少数,他们也是普罗大众心里的异类。
总归她也不可能和师兄在一起,莫玉笙虽然难受,但也不允许沈冠说了她还不行,还暗暗讽刺她母亲。
沈冠瞧见莫玉笙站定,她秋水一样的眼里,有了一些冷淡。
“沈公子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但除了家世,我觉得人品和性格,甚至是对方家人的品德更为重要一些。”
她唇角弯了弯,露出颊边的梨涡,眼神却依然冷,如同枝头沾了雪的花。
“不然的话,三皇子的女儿身份够高了,但因为她父亲品行不端,有僭越太子之心,有谋反之举,才没和你成一对不是吗?”
这件事是沈家最大的污点,也是人尽皆知之事。
沈冠怔住。
莫玉笙这会儿觉得那所谓帕子,只怕是子虚乌有之事了,沈西柔支开她,想和师兄相处之事,才是真的。
她心口微痛,只朝前走:“还是快去找那帕子吧,既然沈公子与我道不同,何须说些有的没的。”
沈冠跟在莫玉笙身后,到了湖心亭,他们果然没见到什么帕子。
毕竟这是女儿家的东西,真放在这儿丢了不好。
反正到时候沈西柔只需借口说,自己把帕子放荷包里又忘了之类的话,都不会有人反驳。因为这不过是,她随口支开人的借口而已。
果然沈冠道:“到处都找不到,想来是我妹妹记错了,她有时候很是迷糊。”
莫玉笙点头,并不拆穿:“那我们回去同她说一声,让她再看看。”
因为中间不太愉快的谈话,回去时,莫玉笙和沈冠都只顾走路,半句话都不多说。
走到鹅暖石扑就的小路,在紫藤花架下走了一半,莫玉笙突然停住,脊背僵直。
紫白如云的花架下,紫藤花密密匝匝,细细碎碎的开放着,绚烂的颜色耀得人眼睛疼。
同样身着华贵,神色娇艳的沈西柔正踮起脚尖,凑近了崔思道耳边,耳根微红的说着话。
莫玉笙瞧见,师兄眉间冷色化开了一些,像是雪山顶的雪被人暖化了一些。
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对除了她以外的女子避之不及。
那样的亲密,那样的纵容,为什么之前还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态度,如今他又用这样态度对别人?
虽然决定了要不喜欢他,但现在莫玉笙眼圈还是控制不住的红了。
沈冠瞧见她发红的眼圈,不由想到她在饭桌上瞧摄政王的眼神,以及刚才她唇边的梨涡。
他没有半分传言中的温雅体贴,反而鬼使神差道:“家父有意撮合舍妹与王爷,他们看着可真般配。”
莫玉笙不想看,但眼睛却违背了她意志,死死的盯着崔思道,只见他抬手,好似要去摸沈西柔的头发时,她眼睛像被灼痛一样,逃避的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
下一刻有几滴泪,又迅速又隐秘的落在了满地的紫藤花瓣上。
莫玉笙劝自己不要在意,但她依然会不受控制的嫉妒,依然会心口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