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远,鱼呢?”
祝远失魂落魄地往屋里走,仿佛丝毫没听见母亲在和他说话。
“唉——”祝廉媳妇不禁叹气,她望向蹲在屋檐下的祝廉。
祝廉把双手揣在怀里,正对着鸡群发呆。团圆夜,他身上也邋里邋遢,头发比鸡窝还乱。
并非家里人不跟他收拾,只是他自己不愿。那日之后,祝廉像得了失心疯。昔日一村之长,如今与村里讨饭的疯子也没差多少。
村里人都说,他这是报应,是双生煞被破后的反噬。村人骂他活该。
“是他活该!”祝廉媳妇也骂。“说什么不好,偏在家里祭神时跑上去说一句,‘今儿桌上菜品,任洞仙随意挑’。”
“平时没见他话说得利索。”
“娘......”祝远扯了扯母亲袖子,示意她别说了。他眼角瞥向堂屋,祝二正站在大门口,想是看见他两手空空,祝二神色不虞。
“起来!”祝二走过去,朝祝廉屁股狠踢了一脚,险些把他踹进鸡群里去,与满地鸡屎贴上。
祝远和母亲看了,也只当没看见,不敢多说什么。
祝廉稳住身子,又蹲回去。
祝二气得脸色更加阴沉,“窝囊货!”
慕怀昙坐在这瓦片上听了许久,她方才追着那红衣身影,直直地奔向这里。本来围墙将这处院子围得密不透风,但慕怀昙是什么人,她把鱼篓藏好,三两下登上了屋顶。
她藏在檐角后,视野开阔,又恰好能不被里面人瞧见。只是红衣身影消失得太快,她又没追上。
眼见着这家人都往屋里走,慕怀昙拍拍衣摆,也准备离开。
“你说你见到她了?”
慕怀昙脚步一顿,祝二的声音继续传来,“鱼在她手里?”
祝远答是。
祝二一拍桌子,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他咬牙切齿道:“我就说这小蹄子没安好心,不知道给洞仙吹了什么妖风,让神仙来陪她闹,真是荒唐!”
祝二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脏得没耳朵听。
慕怀昙心里来了气,她绷紧脸,提上刀,直直地往祝家堂屋闯。
“姓祝的!”慕怀昙站在门外一亮相,镰刀往门框上一甩,桌上竟有人吓得跌下凳去。
她目光含剑,看向不知所措的祝二,恶狠狠道:“洞仙叫我来,剜了你的嘴!”
说罢,她手臂轻抖,也不见怎么用力,镰刀就钉上了圆桌正中央。
雪亮亮的刀面,恰好杵在祝二嘴前,寒意逼人。
慕怀昙貌似好心,“祝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顿了顿,笑道:“今日,就一并说完吧。”
祝二见了她脸上的笑,仿佛见到阎王索命,再没了强装的从容气派。
“洞仙夫人饶命,我该死,我发了羊癫。我,我......”祝二做了祝廉多年狗腿,也是骨头软,讨罪的话一声接一声。
慕怀昙懒得花心思听,她眼睛转向那一桌好酒好菜,不禁感慨: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祝家这排场,不知比莫若南那寒舍好上多少。
慕怀昙忽地想起阿莫,这是个馋嘴的姑娘,只是太懂事,把心里那点馋虫尽藏了起来。
经过莫若南刑场一事,她们应当也没心思准备饭菜吧......
慕怀昙眼睛一转,笑眯眯地看向祝二,“你说饭菜任洞仙挑,可是实话?”
祝二哪敢说不是。
慕怀昙轻叹,“既然你如此诚心,那我,也不好意思推辞了。”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筐来,趁桌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把好菜连盘子一起往筐里搂。
酱牛肉、红烧肘子、地锅鸡,还有酥炸的椒盐河虾......
慕怀昙顿了顿,桌上只剩三盘素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没什么胃口。
但慕怀昙嘴上却说,“留几个好菜给各位,就当......”
她笑容灿烂极了,比盛放的山花还艳,慕怀昙利落转身,只留给桌上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转瞬间,身影已至门外,声音传得悠远——
“给诸位降降火了。”
“砰!”
祝家年纪最大的阿翁,把碗筷往桌上一摔,他看也没看祝二,招呼家里人,“走了,留在这里——”
“真晦气!”
-
慕怀昙背上一个鱼筐,双手拎着菜筐,装备比集市上卖菜的大娘还齐全。只是她高估了这具身体的体力,还没寻到莫若南家,腰已经累得直不起。
慕怀昙放下菜筐,沉沉一声,像往地上扔了块石头。她揉了揉酸痛的腰,实在走不动了。
眼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慕怀昙想。她把蒙面布往上拉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谁也认不出。
然后她朝着天空大喊:“巫医——”
“有人要死了——救命啊——”
“闭嘴!”
在村人还没有出来围观时,一个声音打断了慕怀昙的呼喊。
慕怀昙转身,惊讶地看见莫若南就站在她身后。
“你......”
“我见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就跟了上来,没想到是你。”莫若南抢先解释。
慕怀昙长舒一口气,将筐子抛给莫若南,她也不想丢人。
莫若南莫名其妙,直到饭菜香味钻进鼻孔,她揭开盖子看,才反应过来。
香味越飘越远。
“咕——”
慕怀昙和莫若南同时看向自己肚子,默契地没有说话。
回去路上,莫若南还是问了一句,“哪来的?”
“害,祝二心虚,自愿赠给我的。你放心。”慕怀昙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偷不抢良家菜。
一进屋,屋内蜡烛都没点,也没有声音。
莫若南小声解释:“阿莫睡了。”经过那一顿闹,阿莫也是又惊又怕,累得倒头就睡。
莫若南朝卧房走,看样子是想叫醒阿莫。
慕怀昙急忙拦住她,“待她睡醒再说。这些菜凉了,放灶上热也需要时间。”
慕怀昙一盘接一盘地把菜拿出来,都是普通人家过年也吃不到的好菜。
尤其是肘子,比慕怀昙脸还大,肉色呈枣红,完全炖软烂了,拿出来还在轻轻晃悠。
饶是莫若南稳重,此刻也不免看直了眼。这些年来,她和阿莫从未被祝家村人真正接纳,她只有挂着巫医名头,义务为人诊治,才能赚得些许好名声,以求留在这里,不被驱逐。
苦日子过惯,一时见到这大鱼大肉,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于是在慕怀昙问,“你会烧鱼吗?”的时候,她愣了许久。
“不会。”莫若南老实摇头。
慕怀昙闻言皱眉,已经在思索如何用她那“高超”的烤鱼技术,让这盘菜上得了台面。
莫若南忽然抓住她手腕,“有一个人会,你也该去见见她。”
“先前我本是去找她,才在外面碰上了你。”
慕怀昙被她拉着出去,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还没弄清楚状况。
“她是谁?”
莫若南微愣,而后长叹一声,“她是这村子里难得热心肠的人。当年,我怀着阿莫来到这里,便是遇见她,才没有一尸两命。”
“为报答她,在你莫名痴傻后,我才收养你。”莫若南摇头感慨:“我这养母当得并不够格。”
“等等。”慕怀昙打断她,“你不知道我变傻的原因?”
“嗯?”
“在山道上,放装药材的竹篓那人,不是你?”
莫若南听不懂慕怀昙在说什么,但这一插曲,也打消了她那点伤春悲秋的心思。
见慕怀昙再没话,莫若南继续道:“她叫祝离,比我还小几岁,却早以侠心闻名。”
“祝离收养了快饿死的你,村人早知她仁义,也想帮衬一把,日子过得还不错。后来,祝离不慎撞到头,落了点小毛病。”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慕怀昙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后文。
“你怕不是编故事来哄我?”
“怎么会?”莫若南下意识回,“有必要吗?”
慕怀昙再问,莫若南说什么也不肯再开口。通篇下来,只一个“侠”,一个“仁”字,在慕怀昙脑子里转来转去。
说是荡气回肠。慕怀昙瞥了眼莫若南背影,可她不信这地方能养出侠女。又或者说,侠女能在这儿活下去。
沉默着,她俩一前一后往村落深处去,鞋底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与心跳声重叠。
青瓦墙都长得一模一样,房屋越密,路越窄,最后只能在两边延伸出的瓦片缝隙中,瞧见一线暗蓝的天。
慕怀昙的目光载着思绪越来越远,可窄巷尽头,也是同样的青瓦,同样的石板路。
“这儿来。”轻轻一声唤。
慕怀昙回头,被莫若南拉住手腕,脚步踉跄跟着她走。
风呼呼地擦过身侧,她们奔走在空无一人的窄巷里,似要赶在月正圆时,去与那情意相牵的故人,见上一面。
“你不告诉我也无所谓。”慕怀昙大喊,她怕声音被风吞没。
“为何?”
慕怀昙在莫若南耳边喊:“我不怕一无所知,走出去,自然会知道一切。”
“你怕吗?”
莫若南猛地顿住,风声也消散了,她转过身,慕怀昙一头撞入她怀里。
莫若南却没将她推离,她抚摸她柔软发顶,她的阿慕像小树般一截截长大。
“我怎么会怕......”莫若南呢喃,却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祝离不让我说,她编了这套说辞。她说,她一定要在你心里,当那个话本里的侠女。”
“那是她未完成的梦......”
莫若南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调转话头——
“当年你尚在襁褓里,不知被哪个狠心人遗弃,顺水飘到这儿。眼见着就要夭折,是祝离排除万难,收养了你,那时她还是个姑娘。她家人好面子,便把你记作她三妹。”
“这村子闭塞,本就观念落后。全村又数祝离家最为古板。她父亲要把她和你一同扔出去......”
慕怀昙就知道,这背后不易,哪是她三言两语挑得起。
“祝离家家底丰厚,但她的父母不愿抚养你,因为她家已经有两个女儿,多一个是晦气。”
“可祝离不知怎的,见了你就像丢了魂般,怎么说也不肯放手。他们要扔你,祝离就紧抱着你,身上被父兄蛮劲拖出道道血痕,也不放手。”
慕怀昙偏过头去,有些不忍再听。
“人们问她为什么,她就笑,说听见你的哭声,便觉得是上天送子来了。”
“有人给她父母支招,说既是上天送子,那便让她什么也不带,抱着孩子去洞仙洞口守十日,若十日后能平安回来,这孩子也认下了。”
莫若南说到这,脸色已全然沉下来,“她父母也是狠心,不仅同意此法,还在寒冬腊月的,让她穿着单衣就上山去。”
“祝离竟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