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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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屿宗。
阏逢费力吞下口中的糕碎,这味齁得他脸都有些变形。
“这么甜,你怎么吃得下去?”他满脸的一言难尽。
“寻常味道罢了,我并不觉得过甜。”潘叙慢条斯理地给他倒茶,修长有力的指骨执着鼎黑的紫砂茶壶。
那是凡界才会有的物器。
阏逢迫不及待仰头灌掉,抹抹嘴角,纳闷道:“吕道友以前做的也这么甜?”
潘叙摇头:“她手艺极好,不曾有失过。”
“只是我那时不喜甜食,且曾为此斥过她数次,言修道之人须克口腹之欲,习辟谷之术,故而她每每背着我偷偷做了,再寻无人之地独享…”
语渐喃,潘叙一向清明冷冻的眼神有些恍惚起来…
追忆中,如琬似花的女子躺在不知何处寻来的吊床上,一脸满足地小口咬着手中样式精致的糕点。
她的另一只手中,端着一本凡界的俗话本子,不用看他也知道,书里定然又是男欢女爱、淫.邀艳约的故事。
不事修炼,只顾闲情雅志地贪食享乐。
他板起脸喝斥,女子便环着他,娇声娇气地讨好。
虽作势乖乖认错,再三保证自己立马去修炼,却在他转身时,拿起剑冲他的背影各种不服气地戳刺,殊不知元婴修士的神识之强,将她的各种小动作与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有时置之不理,有时面无表情地蓦然转身,她也不惧,反而收了剑笑嘻嘻地跑过来攀在他身上,皱着鼻子泣诉他方才有多凶,自己有多委屈害怕…
倒像是他有错在先。
他隐隐头疼,忽然忆起,曾听到她与长嫂私下谈笑时,嗔他是纸老虎一只。
于是,某一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只‘纸老虎’,像是被她吃定了。
此意一出,当时的他,莫名有些烦躁。
他虽出身修仙世家,但不似兄长,曾在上章仙府生活过,亦因此与长嫂结了一段缘。
他天性寡情,对尘俗之情,从来都是淡之,远之。
除兄长外,平日里,就连师父亦非十分亲近。
可自她出现后,一向升阶突破堪称神速的他,在那两年间,修为竟停滞不前,或只得寸进。
师父存元道君开化他,红尘之道,亦为修仙要道。
故而,他与她结了同心契,二人做了道侣。
修道之人,应少私寡欲。
在他看来,结道侣,只为悟道破阶。
可娇娥在侧,他因此起了妄心,失了正心…
……
阏逢一连灌了几杯茶水,又嫌弃地把玉碟向自己推远了些,这才想起正事。
“听说这次在那宆角秘境,有上章仙府的弟子身亡,还听说…那位女修便是你长嫂胞妹?”
潘叙却连眉锋都没有动一下,是漠不关心的模样。
阏逢只好扯扯嘴角,热乎乎揣了老远的八卦之心默默冷却一些。
巧了,那女修他也见过。
虽非清屿宗弟子,他却总能在清屿宗见到她。
况且她对自己好友那满眼的情意与爱慕,实在是让人难以忽视。
不同于潘叙的目不斜视,他可是顾盼风流型。
而且每次和他在一起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也会多一些,指不定就能与哪位心怀仰慕的女修对上眼,得春风一度。
阏逢还是有些不甘心,他换了个话题套八卦:“在有你清屿宗弟子的秘境中出了人命…你就不追查下?”
“我清屿宗弟子并无伤亡。那女修私离队列,死有何辜?这等蠢笨不经之人,不值费心。”
阏逢:……
真的冷血得一点都不含蓄呢。
可你说他冷罢,这人悲狂的模样他也曾有幸见过的…
叹了口气,他打量了一下潘叙,调侃道:“你整天穿一身白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学凡界男子,替亡妻守丧呢。”
潘叙滞了滞,眼中的冰棱似有微晃。
“她那储物袋中,存了不少白袍,俱是按我的身形购置的。”
“我从前竟不知,她喜看我着白色衣袍。”
二人间,沉默了好半晌。
阏逢忽而想起个要请教的问题来:“你闭关那几年,心魔幻境中,是怎么突破的?”
潘叙捻起一块菱花型的糕饼入口,细细嚼咽了,才回他四个字:“悟者自得。”
听了这几句微言精义的要言妙道,阏逢心下咂摸了几转,仍是似懂非懂,只得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好狗运?
这是参透情道的意思吗?
值得仿效吗?
他心下苦思。
难道说…他也得先去找个道侣,然后尝尝失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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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相滋的山谷,处处可见草木芃芃。
这里灵气浓郁又纯粹,又得细心之人妥当看顾,谷中灵植都生得非常茂盛润泽。
班婵随手摘了一朵葡松花,掷向当间正弯腰采灵植的女子。
“你明明已经报过仇了,怎么还谋算着要害人呢?”
“再说了,害你的又不是那个叫白问凝的女修,你干嘛迁怒别人?”
俯身劳作的女子头也不抬,只分了点灵力,将那葡松花给弹了回去,轻轻柔柔地插入班婵发间,配着她胡乱堆在头顶的圆髻,相当不合衬。
“你当真以为白问凝无辜?”
“套我的话,给我布局。怂恿清屿弟子去向潘叙告状…”
“这些事白书春想得再周密,没有白问凝里应外合…她能成事?”
“再说了…”女子掂了掂斗里的灵植,直起身捶了下腰,看着班婵,满眼坦荡地弯唇:“我吕霜,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啊。”
班婵满脸嫌弃地往头上一薅,开始辣手催花:“那也不至于非得置人于死地罢?”
“我在大梁时,若是有人胆敢这样对我,诛她全家也是应当的。”吕霜眉眼含笑,语意却有些森凉沉郁:“亏我还把她当‘妯娌’,甚至当好姐妹,对她推心置腹,与她之间无所不言…”
“在此之前,本郡主这辈子可都没有干过那么愚蠢的事。”
“在我心里,她可半点不无辜。”
班婵两眼滴溜溜转了转,问道:“照你这么说…你那老情人也是个有罪的啰,没有及时去救你。”
对此,吕霜亦毫不避讳。
她轻如流云地笑道:“也怪我自己太莽撞任性,不听他的警示,才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他那会子要真救了我,说不定我到现在还是个不思进取的低阶修士,只想寻求他的保护,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一番造化。”
“况且他说得对,这元虚界弱肉强食,用修为实力说话,才是正道。妄想依附于其它人,未免太过天真了”。
这是正儿八经弱肉强食的世界,这当中,没有几多良善的人。
吕霜在心中自嘲。
对十一年前那个修为低等的她来说,和潘叙在一起,自己便有如稚子抱金过市,是真正的怀壁其罪。
被盯上、被算计,却又没有能力自保,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她不像白问凝,多少有宗族在身后撑腰,让人忌惮,而潘叙也不像潘存玉,对自己的道侣一向纵容与维护。
她甚至怀疑过,有可能是她缠得潘叙不胜其扰,才干脆和她结了道侣,本来希望她如了愿能安静听话一些,没想到招来个偷懒耍滑精,更把他搅弄得烦不胜烦…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还不如他那柄剑重要。
班婵向天翻了个白眼:“倒真是想不出,你以前能懒散成什么样…”
修符术、学列阵、闭苦关、闯秘境、炼丹制丸…
这些年来,她只觉得这人意志可嘉,极少能看到她有懈怠的时候。
而且这人不止虐自己,还要虐她这只兽!
自打跟这人结了契,她也被奴役得好惨,险些要把她榨干了…
她曾经以为这货是被仇恨驱使,才这么刻苦,可这人又当真挺沉得住气,一直熬到自己过了化胎九劫才开始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