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数日,重归人模人样的叶甚将痕迹抹净,离开了羡仙洞。
月落中天时分,她回了一趟沉鱼湖。
这一次临水照影,倒映出的不再是那张鬼脸,而是一张腮若新荔、细腻如脂的女子脸庞。单论样貌谈不上极美,却流露出逼人的艳气,像极了话本中形容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皮囊是不差,当得起溺鬼那句“佳人”。
可这张脸,不是她记忆里更熟悉的那张脸。
而那张脸的主人——叶国二皇女叶无仞——此刻仍好好活着,在玉门宫搂着皇夫朱昧歇息。
想起方才路过窥到的百般香艳,叶甚老脸一红,好歹是她曾顶过三年的脸,这旁观的代入感委实强了些……
只是正沉迷极乐的叶无仞永远想不到,过完这最后一段快活日子,会被身下男色真的送去极乐世界。
而后被捡漏到《曲线救鬼指南》的她刚巧再捡了个漏,披着叶无仞的皮囊,化身为画皮鬼,逐步策划起凝体大计。
沉鱼湖底散落的骨骸,粗略一瞥便至少沉过十数不止的尸体。
半仙之躯不仅五感清明,能视浑水若无物,速度与力气更是登峰造极,她一路飞上跳下,不用隐身诀都能快到无人察觉——当然用上也无妨,反正隐身御剑点火求雨这类低阶仙法的消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低阶仙法能干啥?打个架捉只妖都犯愁……
正事要紧,叶甚抛开愁绪,干脆利落甩出一物。
女官服噗通落水,击起的涟漪顿时搅乱了水下见不得光的丑恶。
那正是叶甚死时穿的,不过是官品最低的淡紫色,看来她生前远不如做画皮鬼时风光。
这一丢半砸的,水波带动几具尸体晃得厉害,其中一具指骨被震断,戴着的饰物因此松脱,浮了上来。
叶甚见状一勾,那枚戒指便躺在了手心,顺手拭去表面泥水,发现上面镶着一粒小小的平安扣。
拿着这件事与愿违的东西,即使不是自己的,也很难不唏嘘。
谁让自古权力纷争,都得由尸山血海堆砌,一汪偏僻废湖下沉没的无名尸体,不过是深宫埋骨的冰山一角罢了。
说到底,湖有什么瘟的?
别有用心者,才是致瘟根源。
叶甚捏紧了那枚平安扣戒指,面色沉得可怕。
——自己是被杀后抛尸沉鱼湖的。
魂魄归体后,她终于能确定这点。
凶器是晒太阳时逼出的脑后金针,普通人不懂龟息诀,气门被锁,必在十息内窒息而亡。
伤得隐秘,也难怪当年孤魂野鬼的她没发现。
但这并非让她动了真怒的原因。
——她死后还被修士下了**咒。
普通人死后,鬼魂自会随无常爷而去,候着转世的机会,可被下了**咒的鬼魂,记忆丧失,在轮回中无迹可寻,只能在死不瞑目中等待魂飞魄散。
**咒乃第一修仙门派天璇教上上代太师所创,初始仅用来惩治大恶之人,但随着被滥用泄愤谋私,遂又废为禁术,可惜覆水难收,禁不住私下流传。
“好、好一个**咒!”叶甚银牙咬碎,恨声道。
死便死,可若非被下了万恶的**咒,她怎会被迫沦为孤魂野鬼?
又怎会只能修那曲线救鬼的偏路,兜兜转转还得渡那杀千刀的三逆之劫?
重生前她忙于修炼,无暇管生前破事,现在既已知晓,就无法淡然而过了。
毕竟,做鬼可以死不瞑目,但做人不行。
真相若如这一潭浑水,便让她来彻底搅和一番!
叶甚森然笑笑,在隐身离开前再一掐指,丢出了一连串火诀。
她早算准了今晚东风将至,火诀一落在野草丛上,便顺势蔓延开灼灼大火,加之废湖边本就沼气滋生,其势更是汹不可挡。
顷刻之间,火舌长啸,风声齐作,烧亮了这如墨夜色,也撕破了这深宫表面的寂静。
行至宫门时,她不知怎的心血来潮止了脚步,迎风坐在右侧的凤阙重檐上。
在这最高之处,四周景色尽收眼底,只见后花园火海熊熊,六宫中人被陆续惊醒,扑火者、躲避者、求救者乱作一团,各种呼声织成一片,嘈杂得很。
好一派惨烈的热闹。
叶甚忽而生出莫名的熟悉感,细一回忆才想起——
是了,当年她也在此处,目睹了一副何其相似的光景。
————【百年前】————
四月初七,宜祭祀,宜祈福,宜除旧纳新。
宫门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自发赶来观礼的人天没亮便接踵而至,人声鼎沸,从未如此热闹过,好在围观民众虽多得吓人,却能做到不推不搡,颇为和谐。
守卫们倒乐得清闲,反正女皇有谕在先,不触及安全就任由围观。
个别坏规矩的,实则也不需要他们动手,只消边上随便哪个人骂一句“真是和那臭名昭著的天璇教教徒一派作风”,立马就能被群起攻之。
“这天璇教有了不起的?不就是千年前由仙人在凡间开宗立派的么!笑话,真神仙也照样得靠香火供奉,它倒好,摆出副高高在上的架子给谁看!”
“我早就觉得天璇教迟早要完了,之前我村里闹虎妖,它家嫌酬劳少,好说歹说才肯派几个臭修士来除祟,村子都快祸祸没了才抓住!还好朝廷及时支援,又帮安顿又帮重建,我从那时便看透了,信天信地都不如信国家!”
“要我说信天信地也没毛病,而是天璇教说白了,还不是一群多了点仙力的凡夫俗子?大家没必要把它当成神仙捧!怪我没早想通,还让我儿拜入天璇教,进去学没学到啥有用的,反而洗脑了似的帮他们说好话!”
“年轻人不懂事,打两顿就好了。我儿之前不也是?现在脑子清醒了,比我骂天璇教还骂得更狠哩!唉,牙阝教害人不浅啊!”
“何止牙阝教?简直渣滓地!都听说了天璇教太保那事吧?那是人能干出的事?我还听说他们太傅出身花街,最爱到处撩拨小白脸,未婚就搞出了个私生子,连孩子他爹都不知道是谁!”
“这还比不上太师丧心病狂!对外吹什么修为和地位最高,结果这些年背地里一直在拿活生生的童女炼制禁药!你们猜为了什么?为了治他不举的毛病!”
“现在好了,阮狗据说仙力耗尽,连筋脉都全断了,待会登基大典示众祭天还有他好看的!这种畜生落得这种下场,当真是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
种种仇怒人怨,宫内正梳妆打扮的叶甚自然感受得到外面冲天的煞气。
贪、嗔、痴、慢、疑,这五毒煞气,便是人气之一,中气的别称。而她捡到的那本《曲线救鬼指南》,第一步说的便是鬼身凝体成灵,需吸足大量人气。
可不煽风点火一把,她怕是熬个几年鬼气都散了,也无法凝体,所以才想到借皇女叶无仞的身份,搅起世间纷乱,来催生五毒煞气。
比如天璇教的覆灭,再比如……
身后有人细步走近,叶甚不用回头,也听得出那熟悉的钗环碰撞声。
“无……”何姣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已不再是皇女心腹,而是替女皇执掌六宫的女官之首,忙垂眸改口道,“陛下,便衣已安排妥当。”
叶甚看了她一眼,心知指的是安排好了混在人群引导风向的便衣,没说什么,只弯了弯唇角,漏出个“嗯”字。
反正捅刀子和递刀子的事,就算她不去做,也有的是人之间早想拔刀相见,横竖只差临门一推。至于导火索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貌似合理即可,你死我活的恩怨情仇便点爆了。
何姣接着道:“还有那位,也已为陛下安排妥当。”
而那位,自然是指据说里“仙力耗尽,筋脉俱断,准备示众祭天”的天璇教太师阮誉了。
两人从前都是以名相称,叶甚一时听得颇不适应,忍不住道:“看样子,他还是对你不搭不理?”
但何姣没如往日那般调侃回去,一板一眼回道:“是,陛下。”
叶甚像是想到什么,笑得有些自嘲:“说来奇怪,他对谁都是张半死不活脸,尤其是你这位从天璇教叛逃来到这的……偏偏对我,阴阳怪气得很。”
何姣这回想了片刻,才道:“铲除牙阝教,陛下乃首功,他小心眼罢了。”
见她这副姿态,任叶甚再腹诽无趣,也不好继续了。
小心眼么……或许谈不上,毕竟把人家老家一锅端了,的确是她。
谁让她深谙,党同伐异,乃人性本私。
当今信仰修仙者遍地,大小门派不计其数,天璇教能被誉为第一修仙门派,风头最盛,矛盾自然也最多。反观叶国自建国数百年来,励精图治,选贤举能,轻赋税,重司法,亦深得民心。
一山不容二虎,天璇教与叶国皇室的关系渐发微妙,民众对待教权与皇权的态度也日趋分裂,偶有摩擦不断。
她正是利用了这点,一步步推翻了天璇教在信仰中的至上地位,挑起了民众的仇恨,直到双方拥护者彻底撕破了脸,打得怨气四起,打得不死不休,打得……正合她意。
民愤倾轧之下,天璇教纵使千年不倒,最终还是被推翻了。
而掐指一算,这场由她一手策划的纷乱,也差不多长达三年了。
想到这叶甚顿觉头顶上的冕旒压得头疼,默默叹了口气。
唯一的意外,就是这场登基大典了罢。
她原本压根就没有当皇帝的意思,可天璇教前脚刚倒,后脚卧榻多年的先皇就驾崩了。
百废待兴之际,万民情愿,她是想赖也赖不掉,毕竟叶国皇室的传统是能者居上,没什么传男不传女的皇位。
叶甚闭了闭眼,任由侍女给自己穿上凤皇锦袍,内心暗忖——
差不多了,凝体就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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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国宫门两侧设有双阙,左为龙阙,右为凤阙,新皇既为女子,按礼法,便该登上右侧的凤阙,授玺继任。
华服沉重,三跪九叩之礼折腾下来,四肢酸痛的叶甚总算登上了凤阙。
在欢呼声中站定后,囚车被推上了城墙。
刹那间人群中爆发出极其刺耳的倒喝声,尖叫有之,嬉笑有之,怒骂有之,反响竟比新任女皇出场还真挚热烈几分。
叶甚:“……”
行吧,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喜不如厌,爱不及恨”这个道理了。
她摆手制止了作为司礼女官的何姣,示意多给情绪上头的民众一会时间——正好趁乱多吸煞气。
人群中逐渐起了“女皇果然仁厚,宁可屈尊静候也不强求大家肃静”的私语,片刻之后,终是消停了。
何姣暗暗松了口气,开始宣读诏书。
“授玺——”
叶甚在一名青年男子面前半跪下来,若说何姣是她的左膀,那么右臂莫过于此人,他名为风满楼,乃推翻天璇教的民间起义团“定胜阁”的阁主。
与天璇教一役,皇室力量终归有限,民间起义团才是讨伐主力军。为了稳固民心,叶甚懒得睬那帮老古板的反对,破格让外人来行授玺礼。
风满楼眉目硬朗,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生得一副极易为人信服的英貌,虽是草莽出身,却有大家风范,仔细净手后,他从金盘锦帕上拿起传国玉玺,端重肃穆地放在了面前女子的手上。
叶甚微微仰头,那双本凛然生畏的眸子笑意温和,伸臂将她扶起。
“礼成——”
除了囚车里的太师,全场齐跪,高呼女皇万岁。
叶甚俯瞰众生大快,不禁感怀。
此景像极了话本里所描写的“君临天下”,当真风光,当真恣意。
可惜对她而言,凡人的风光恣意,并没有什么卵用。
功名利禄、金银珠宝、美人珍馐,都不如凝体成灵。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快三年了。
礼毕后,该进行最后一步也是民众最迫切看到的一步——拿天璇教太师祭天了。
“诸君,请先听我一言。”叶甚徐徐走下凤阙,走上城墙,朗声道,“之所以不自称‘孤’,是因为深感自己并不够格。”
“天璇教覆灭,非我功劳,非叶氏功劳,而是诸君的功劳;我能站在此处凤袍加身,亦非我能力所及,而是承了诸君所望。”
“我一直觉得,叶氏先祖定下‘能者居上’的传统是极好的,该传承下去。但能者居上,不该只能是姓叶的能者居上。所以……”叶甚晓得接下来的话有些惊世骇俗,稍作停顿。
“下任皇位继承人,我决定交给你们推选的定胜阁阁主,风满楼。”
“而他之后的下任继承人,同样应出自民间,交由所有人选举决定。”
“——自即日起,叶国皇权废除世袭继承制。”
叶甚总算听到了超过囚车被推上来时的欢呼声。
反正她马上就不要这皇位了,不如留给被最多人信得过之人。
对人而言,他们支持的,只会是自己相信的。若是自己不信的人得势,将来出了岔子,他们会立马倒戈,还觉得自己果然有先见之明;
而自己相信的人得势,哪怕将来和他们所想出现了偏差,也会先寻理由维护之,不到无可抵赖的地步,都不会承认自己打脸的事实。
“好一招指桑骂槐,谁不知道太师无需选拔,是直接内定继承的。”囚车里的太师披头散发,拖着铁索指向翻腾的人海,语气嘶哑,透着阴阳怪气的冷意。
叶甚不置可否:“哦,所以从内定继承的仙门之首沦为人人喊打,感觉如何?”
他并未回答,更像在自言自语:“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陛下当真有心机,听了这些话,他们更恨不得爬上来啐我两口了吧。”
叶甚突然升起一股烦躁,当即毫不客气地回击:“我可没这么说,看来太师大人心里有数得很,才乐得对号入座。”
对方冷哼一声,没再说话,亦没机会说话,侍卫蜂拥上前堵了嘴,将铁索悬在城墙上,准备将他吊下去。
不知谁先带头鼓起了掌,那掌声如惊涛拍岸,夹杂着“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的高喊,砸得叶甚耳膜生疼。
好一派惨烈的热闹。
五毒煞气盈满体内,凝体成灵终于成功。
她不愿去深究自己到底为何在烦,是被戳破了心思,抑或是心生了不忍?
她只知道,她不用也不想继续当叶无仞了,反正怀里的遗诏上早已拟好理由,这理由她读过多遍,怎么读都甚是伟大、甚是光荣、甚是正确。
既然红尘事了,多待半刻又有何意义?不如即刻归隐修仙去也!
思及此处,新任女皇顿时长出了口气,状似痛苦地捂着胸口,口吐鲜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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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书·诸帝本纪·卷十四》:
中宗至睿懿文大孝大圣皇帝讳无仞,明宗第二女也,母曰昭献圣皇后萧氏,生于承乾元年秋十月戊寅。资质伟丽,才艺过人,性英断多谋,不失仁善。
承乾二十八年三月辛巳,因伐天璇教,得万民请愿,晋封皇太女。同月壬辰,明宗崩。四月庚午,皇太女即帝位,改元为盛昌,废皇权世袭继承制,立定胜阁阁主风满楼承其位。
然伐仙教有违天道,终致折寿损身。帝勉力支撑,授玺礼毕,祭天礼未始,即灯尽油枯崩于人前,时年二十八。
盛昌元年五月甲子,官民送行,长街俱恸,帝下葬皇陵,谥曰至睿懿文大孝大圣皇帝,庙号中宗。
本文非穿书非系统,有自己单独的世界观,私设摩多摩多,还请理解。
本文的重生和穿越比较特殊,由于横跨两个时空(但两个时空不是并举,重在当下,重生前的平行时空只会以插叙的方式交代重点),所以时间线可能略费脑子,在作话说明一下叶甚的前两章经历,方便理解:
被下**咒,沉尸湖中→沦为孤魂野鬼,飘荡月余后发现山洞,捡到《曲线救鬼指南》→撞见被害身亡的二皇女叶无仞,扒皮顶替成为假皇女和真画皮鬼→三年内伐天璇教,完成曲线救鬼第一步的“凝体”,登基为皇立刻假死,归隐修仙→苦修百年后,死于飞升的天雷→穿到百年前的平行时空,从湖中重生爬出(第一章开头),此时平行时空的另一个“她”刚作为孤魂野鬼飘走→回到山洞,得知“曲线救鬼”的终极任务→晒回人样后,回到湖畔放火烧了后花园,目睹乱状,联想起登基那日。
另:常规修仙界几乎不会涉及皇权,但本文表面最大的矛盾就在于教权与皇权(实际是人性立场的矛盾),所以镜头难免给到皇宫。
不过放心,除了这段回忆杀,皇宫镜头,几乎没有(问就是不爱权谋宫斗的人其实写不出_(:3」∠)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苍天何曾饶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