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洄之闻言,捏着草的手微不可查顿了顿,他低头看向小聂,只瞧得见她毛茸茸的头顶,小女孩穿着红蓝色衣袍,头上扎着几撮小揪,随风一翘一翘着。
“为什么?”谢洄之以手扶地,喟叹一声,雪白的衣袍覆过泥土,她靠着大树坐下来。
“为何会这般问?”谢洄之的声音绕着圈顺入小聂耳中。
“直觉。”小聂尝试睁了睁眼,瞧见明亮的阳光顺着眼帘打进来,她发觉好了后,又开始活蹦乱跳,一骨碌爬起,脑袋探向谢洄之。
“感觉你老是躲着我娘亲,你不会喜欢我娘亲吧?”
“嗤。”谢洄之两指微曲,敲上小聂光洁的额头,“小小年纪,你管我喜不喜欢。”
“你不会真的喜欢吧?”小聂捂着微红的额头,伸手揉了揉,道出一句。
“嗯?”谢洄之闻言,左眉挑起,眼眸逐渐深邃,看向小聂的眼神里,染上戏谑和试探。
小聂轻呼一声,捂上嘴唇,似也意识到什么,乖乖坐回原地。不再言语。
谢洄之微微抿唇,随即也不再追究方才一幕,他瞧向远处,高松青翠,远云浮白,山阔水觞,万物似是都在吸吮着阳光,折射暖意与明亮。
也没有何事绕心动性,只是,出现了一人,很像阿姐。
灼夜,是隔了许多条旁支继承到皇室这一脉的,因八字过硬,自小养在皇兄母妃宫殿里,为皇兄辟邪驱祟。后又因师兄每逢夜间便高烧啼哭不止,又为她取了个闺字,灼夜。
儿时的谢洄之不喜欢这个名字,总觉得皇兄母妃不尊重人。但灼夜格外喜欢,每次有人喊她灼夜,她便弯着眉眼笑呵呵应和,若是叫她本名,她却背过身不理人了。
谢洄之低头笑笑,做神的日子枯燥乏味,日复一日,年越一年,长久到都快忘记身为凡人之时的恩怨种种,如今这孑然一身终于走到最后一步,再遇故人之貌,他不知如何面对。
与阿姐,当真是多年未见了,也不知那副妖化后的身体可还适应?
两人就这般百无聊赖坐着,小聂好几次想开口询问,却又喏喏,之后便也破罐破摔,靠在树旁,一同瞧着天际金轮逐渐爬向山后。
“走吧,回去吃饭!”小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站定在谢洄之面前,等待他起身两人回家。
谢洄之撩起眼皮,看向堪堪与自己平视的小聂,温润清亮却不见底,小聂被瞧得莫名,摸了摸脸颊问道,“是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灼血,既然来了门里,不同师伯问候一句么?”谢洄之轻飘飘道出一句,却如同惊雷砸向小聂天灵盖。
“小聂”感知到头皮一圈圈炸开,顺着蔓延到全身。
谢洄之盯着她看了良久,先落下风,他收回视线,手微微压向小聂肩膀,随即施施然起了身。
其实,若说之前只有五分确信,如今便是七分了。
不知阿姐缘何会入门,他微微压下心中疑惑,决定先随门把这次轮回结束,再详细询问。
天已变成深蓝色,像一块山水画布,铺天盖地遮下来,澄澈高远,又明晰到瞧得见万物轮廓边际。
谢洄之走在灼血身侧,放慢脚步,似闲情雅致,又清泠淡愁。两人心怀各异,灼血深一脚浅一脚朝小院走去,微微抬头右瞥,却只瞧得见谢洄之的下巴。
她看了看如近在咫尺的地面,不甘心跺了跺脚,自己分明是身高七尺,偏生穿在这副幼儿身体里。
灼血默算一遍时辰,这个时辰,师父应是又脱离门内了,那她怎么办?她自认没有能拿捏了缘神的通天本身。
不知所措的灼血,默默为自己留下两行泪,听天由命,缘神保佑。
而谢洄之后续也发现了这一问题,他看着与之前一般无二的晓慧,不对,眼神不对,感觉不对,这不是灼夜了。
他一记眼风扫过去,对着灼血微笑道,“怎么回事?”小聂捂着眼睛,心虚嘿嘿笑了几声,“师父不让说。”
谢洄之闻言挑眉,未再强求问下去,不便多问,便不问了,总归会知晓的。
灼夜似是消失般,再未曾出现。谢洄之心里有数,散谴门,容不得外人真身进来,她又并非缘神能随意进出,想必是灵魂寄生于晓慧体内,一体两魂。
一些事情一旦想通,这扇门存在的意义就有待探究。灼夜的出现,突如其来,却也必有目的,这一行,他已醉翁之意不在酒,意不在散门,而在灼夜之意。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阿姐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入此门?阿姐是妖身,自然比凡人更易入门些。但灼血是实打实的凡人,将她送入门内,可不容易。
费劲心思带着灼血入门,或许灼血身上藏着灼夜此行的秘密。
灼血的行为更加证实这一点,许是因为谢洄之的点破,灼血也破罐破摔,不再做戏,日日勤勤恳恳同他问安,其余时刻便窝在一处默不作声,任凭谢洄之如何旁敲侧击,都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姿态。
念洄非念洄,散门一事自然难以推进。
谢洄之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呢?又一日,已经消沉了不少时日的小聂突然风风火火前来寻他,开口一句便是邀请他去游玩。
谢洄之瞧着她眼里褪去的心虚与精明,只余下欢乐。
“灼夜呢?”谢洄之试探说道。
“谁是灼夜?”小聂歪着个脑袋,愣了愣神,眼里闪过的疑惑。
他伸手摸了摸小聂的头顶,弯下腰细声细语,“小聂,我现在有些事情,稍后再同你去出去可以么?”
“嗯。”小聂想了想,摆摆手示意谢洄之先去忙,“记得快些回来,不久后就要下雨了。”
谢洄之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即撩起衣袍,迅速迈出门,朝不远处晓慧的身影走去,他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想。
灼夜和灼血,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是清醒的。
晓慧似是早有所料,她先行转身,一双灵魂里熟系的眉眼对上谢洄之眼神。灼夜勾唇笑笑,微不可查摇了摇头,右手食指放于口前转了一圈。
谢洄之慢下脚步,不再火急火燎,反倒在院子里闲逛起来。
随即,灼夜状若无人,穿过谢洄之身体,朝前方柴堆走去。谢洄之笑笑,曾经儿时养至少年的默契,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容磨灭的,他并未再回头,出了门。
一扇门后,倒映出半个小小的身子,小聂躲在暗处,眼神不明看着院中擦肩而过的两人,舔了舔嘴角,好奇思索着,“母亲是不是认识谢洄之?”
随后几日,风平浪静,灼夜和谢洄之两人心口不宣,两只狐狸瞒个小孩,易如反掌。门内更是天道的监管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天道的眼睛。若是被小聂知道灼夜出现在门内事小,但若由此被天道掌握,灼夜便要有危险了。
谢洄之努力装作与灼夜不识,同时深有体会,若是哪一日他去流浪街头,定然不能选择坑蒙拐骗这一类的职业,能力不允许。
又过了几日,小聂那天兴致实在是不高,一直垂头丧气。
雨,终于来了。
那天晚上天黑的很早,天际的黑云仿佛要压到屋檐,浓的能滴出墨来,自半夜开始下雨,覆盆而下,伴随着雷电,雨滴如同爆珠噼里啪啦在院子里爆开。谢洄之站在窗边,有些心惊,这般大的雨很是少见,村子后方是一座山,再这么下下去,难免会山体崩塌。
一语成谶,在雨下的第三天晚上,“轰隆”,小院后山上发生巨响,山体从中间崩开了。但是万幸,没有发生滑坡,小村落安然无恙。
第四天早上,天晴了,阳光重新照在这片土地上,福祸不明。
谢洄之跟着母女俩出了院子,一片狼藉,花草被大雨冲刷的支离破碎,烂根败叶,歪歪扭扭躺在石板上。
“哎哟,我的麦子啊!老天不长眼,我一家后半年可怎么活?”
“我的草药啊,被活活泡烂了根,这下可怎么办?”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频频传来,让本来下完雨清冷的空气带了些更多的悲哀。
“哎,这是什么?”小聂看见石板路旁淤泥里面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露着半截弧,跑过去伸手取了出来,用衣服细细擦去上面的泥,那是一枚精巧的戒指,花纹看样子是前朝旧物,可是上面的宝石货真价实,泛着剔透的光亮。
谢洄之细细打量小聂,在她跑向戒指时,脸上很是抗拒。
“这是一切噩梦的开始。”小聂拿起戒指,递给娘亲,然后回到谢洄之身边,闷声说道。
“小聂,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谢洄之低声问道。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们到底怎么死的。”小聂眼神茫然,手指揪着谢洄之衣角。
“这是?”晓慧将那戒指翻来翻去,手指细细摸上纹路。虽不识这戒指是何来头,但是晓慧也看得出这戒指来历不凡。
谢洄之忍着笑,她还是一如既往演技精湛。他扭头打量周围,四周尽是这哀嚎之声,家家户户都有损失,偏这小聂家发现了价值不菲的宝物。
谢洄之扭头看向小聂家背后的青山,大雨下过,上山的路早就泥泞不堪,堪堪附在山上,时不时还要掉些泥巴。
只是,太阳照耀下,有些细闪的光在这路上,沿着路,通向幽幽青山的松树林里,细闪的光亮也越来越明显。
“这是什么?”史远的声音从小聂家门口传出,有些急切。
谢洄之扭头,就看见史远一把夺走晓慧手中的戒指,眼底闪过不可思议与贪婪。
“怎的和那日所见表现的不一样?”谢洄之蹙眉,狐疑涌上心头。
“我也不知晓,是从那石板路旁的泥潭里找到的。”按身份,晓慧哪里见过这般物什,平常也只是一根素簪,家里一贫如洗。灼夜慌忙摆手,示意自己也不知是发生何事。
看来,灼夜是有备而来,对此故事分外了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局中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