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洄之一身白衣,坐在石桌前,抚摸杯口。身后躺椅,是祝清晏。少女蜷缩在椅上,似是有些发抖,谢洄之一扬手,将一侧的薄衾盖于她身。祝清晏眉间渐渐平展,呼吸平稳,沉睡过去。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两全?”谢洄之喃喃道。
太阳悠悠,在天际打了个转,落在山头,似是不舍般,以身撞峰,划出漫天的艳霞来。茅草屋旁,岁月凝滞。
“清晏,我知你醒了。”谢洄之紧了紧手中的茶盏,“今日你遇难之时,恰逢我在一扇门内,出来时才发觉有你的召唤,却已被人先一步连了去。”
身后之人并未回应。
祝清晏缓缓起身,看见盖于身侧的薄衾,心中发苦,试着笑笑,却笑不出。就这般巧合么?
与谢洄之,师徒身份。去岁春日与他初见,虽说一起经历生死,但细细数来,不过一年已,她为何这般相信这人,一次次被人当软处拿捏,次次致命,如今,单凭他一句解释,她心下又开始动摇。
那谢溯之究竟是谢洄之何人?真的是兄长么?两人,也真的是宿敌么?为何他能找到这周缘山?为何她身侧处处都有此人的踪迹?
兄长、兄长,倒是好词。
良久,身后依旧无回应,谢洄之握着茶盏的那只手,不断捏上盏底又松开,指尖微微泛白。
祝清晏起身,站在树下,与谢洄之只一步之遥,她试着上前,却又收回步伐,脖颈后翻起一层薄汗,莫名恐惧如决堤之水,流经全身。
有风吹过,山上不比人间,总是冷上些许。
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师父不断捏紧的手,抬眸瞧了瞧挂于天际的姣姣明月,此处地势颇高,山峰直入云霄,清泠孤寂,却在这屋内仍存一丝人间温情。
祝清晏忽然笑了,无声,却面容开怀,眼神透彻。
何妨?无论谢溯之是谁,谢洄之又是谁,与她有何干系呢?她能分得清两人,便能顺势而存,学技问道,寻破解之法。
她并非是非不分、识人不清之人,谢洄之此人虽看似心中无情,待人柔和却透着疏离冷漠,实则心怀大爱,并非他所表现那般无知无觉。
而谢洄之总将她放养于山田古门的缘由,她也心下有数。自己是皇家出生,虽未有鱼肉百姓之举,骨子里却仍存人分九等之论,一时难以消除,他将她放于山田古门中,是希望她能够真正看到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之相。
这样的人,言行皆有所出,自己又何必纠结真假,将怨怼与愤怒落于这最无用之处。
反正,也已然同他一路,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难以分道扬镳,倒不如先在绳子上呆着。
思及此,祝清晏倒是更为展颜,笑自己拘泥于女儿家心思中,在此要紧关头,平白浪费时间。
“师父,临走时,魏徐言可要您传什么话给我?”祝清晏两步走上前去,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朝谢洄之回以笑容,问道。“嗯,眉骨处无红痣。”
谢洄之怔松片刻,倒是不知作何反应。他不动声色打量一番她脸上之情绪,着实瞧不出半分不满。
“皇城城东有一家百年老店,以卖字画为生,名曰徐之画铺。”谢洄之在空中点了几下,树上的花灯忽而亮了起来,终是照出些暖意来。
“坐下说。”谢洄之手背附上茶盏片刻,斟茶一杯,放于祝清晏面前。
“徐之画铺?我知晓的,这家画谱的字画一般,真正让它存续多年的,是它的话本。”
“近年来,画铺新来一位话本师,据说是自极北之地而来。这位话本师厉害之处在于,不仅脑中构思新颖脱俗,还画得一手栩栩如生的小人画。”
“那又如何?”
“画本制作,一般来说,写本与绘本者分离,而这人的画本全由本人完成,因此画本完成度颇高,一时备受京城之人推崇,而魏徐言送你那本,也是出自他之手。”
“他的画本,很奇怪。”
“对,但凡被他画在画本上的场景,大到主角,小至路人,皆一一应验。一时间,这位画师风光无量,也已经不再从事画本,而以为专人画画为生。”
谢洄之眸色一暗,“且他的命格不在天道管辖之列,以我之力,竟找不到这人的气息。”
“魏徐言呢?”祝清晏又问道。
“或向可一问,看他言行,似成竹在胸。”谢洄之当然知道祝清晏在问什么,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又咽了下去,装作没听懂。他也想知道魏徐言的身份,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无凭无据,难以笃定。
“师父,皇宫那边?”祝清晏捏算过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她抿抿嘴唇,“父皇母后应还未有性命之虞,祝氏一族的血脉,除非自愿,否则无用。”
“先前皇宫宴结束时,我曾赠与他两人一道保命符。且他二人是否落于谢溯之之手尚未可知,你且放宽心。”谢洄之总觉不够,又思量片刻,缓缓安慰道,“皇宫那边,有纪尘和楚眠两人,一人悉知皇宫,一人悉知敌人,稍后我会寻他二人,一同寻找帝后。你即刻出发,找那画师。”
“好。徒儿告退。”祝清晏身影消失在门后。
谢洄之大手一挥,另一扇门伴着紫雷出现,一道紫雷直直劈向谢洄之,他未有躲闪,无声受下,他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扯了扯嘴角。
树下的花灯尽数熄灭,一身白衣,入了门。
他得尽快找兄长商定具体事宜,届时,这场排演百年的大戏不能有任何差错。
至于那位画师,还有魏徐言,自己现在无暇顾及。以这两人为诱饵,将祝清晏支走,勿要撞上皇宫大戏才好。
“就是这里了。”纪尘指了指面前一口深不可测的水井。
“小竹,带着他退后。”楚眠挥挥手,蜘蛛便纵身一跃,跳上最近的房梁。
“不是,咱俩商量商量,去个平坦的地方,你爬在这里,我就要掉下去了。”纪尘试探性同蜘蛛商量道。
“楚眠阿姐,别来无恙啊。”
纪尘身子一僵,将食指放于嘴边,身下蜘蛛瞬间噤声,收拢步足,朝房梁后爬了几步。纪尘右手藏于身后,暗中蓄法,一人一蛛被结界包围,气息隐匿。
那蜘蛛还在悉悉索索,想要冲出去帮助楚眠。
“噤声。”纪尘一记眼风扫去,浅淡眸子里罕见透漏出冷漠疏离之意。那蜘蛛弱弱收回欲破结界的前足。
楚眠闻言,瞬时起身,眼睛微阖,肃杀之气顿起。她袖中藏刀,手臂收紧,左右环视,寻找声音之出处。
这声音,是谁?为何叫她楚眠阿姐?她微不可查朝纪尘的方向瞥了一眼,空无一物,心下祛了几分灼意。
纪尘的传音符发挥了作用,“楚眠,我知他是谁,此人叫谢溯之,嘴毒得厉害,貌似和我师父势不两立。他定会和你吵起来,接下来,我说什么,你说什么,定不让你落下风!”
“谢溯之?”楚眠蹙眉,这个名字,是否在哪里听过?
听得纪尘后半句话,她心下嫌弃,回道,“这种场合是打嘴炮的时候么?!”
“你不懂!此人胸无大志、心胸狭隘,是个不舞之鹤。你多刺激他几句,他才会漏出马脚,为你击破。不然,你如今灵力失去大半,如何对抗这位?”
是这样么?楚眠歪着头,将信将疑。
倒是谢溯之被她眼中莫名的嫌弃挑逗得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得,无奈之下,同她出了手。
果然!楚眠心下信了半分。瞧瞧!打架都不提前知会一声,武德有损!
“速速说来!”楚眠内心呼叫着纪尘。
“谢溯之,怎么,寻血脉无果,便忘记你夏朝太子的身份,向帝后动手了?果然,照你这番行径,一千年又如何,你依旧是个众叛亲离的孤寡命数。”楚眠手上吃力应下谢溯之一击又一击,嘴上毫不留情,直往谢溯之胸口插去。
此话一处,谢溯之心下安稳几分,有戏!那人果然就在附近!
楚眠自门内出来,记忆便只会停留在门第一次成型的一刻,由此再不断更迭记忆。她是不会记得自己与她曾共事过。
可,谢溯之又发了愁,那人的灵力果然到了上天入地的境界,他丝毫察觉不到那人的气息。
他手上力道不减,却分神探查一番周围,又发起愁来,也不一定是那神秘人。皇弟座下那位脑子缺根筋的徒弟也在这。当初为做戏全套,只灼夜,自己,皇弟三人知晓内幕,将周围人都瞒了去。
楚眠此番话,或许是纪尘那小子说的。
脑海快速飞转,注意力不在打架上,他的攻击力自然而然弱了下来,被楚眠抓住机会,直接甩在了树上。
“哐!”
婆娑杨树,簌簌草磋,风过叶隙,均失了声响,万籁俱寂。楚眠嗤笑一声,果然管用!“这是恼羞成怒了?”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可比不上倾覆全族的苗寨之女。”一身青衣自树下倾落,衣衫微动,空中荡起浓郁的檀香味。这一甩,将谢溯之甩醒了,他不得不将诸多思绪抛掷脑后,专注起眼前场景来。
楚眠是那位神秘人的心头宝,真刀真枪伤不得,他却又要表现出善妒肤浅来。
既如此,只能嘴上厉害些了。
谢溯之转身,左眉骨处赫然生着一颗红痣,平添不少妖冶之气。
“你这脸?”楚眠心神微动,“怎的越发像缘神了?”她晃了晃脑袋,这两人如此相似?不愧是兄弟!眉眼轮廓已达九分像,若不是左眉骨处的红痣,就连她也定然要将两人看作一人。
谢溯之闻言低眉,眼帘轻颤,自顾自抚摸脸颊。不知想起什么,他朱唇轻勾,“是吗?那可真是万幸呢,不枉我多番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