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被黑雾卷席着的灼夜咚咚敲着门,身上茎叶被烧得滋啦冒烟。“他娘的,谢洄之,开门!”
门毫无征兆的开了,灼夜不防,依照惯性朝前扑去,又被门槛绊了一下,膝盖率先进了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摔入门内。
她闭眼咬了咬牙,一个翻身骨碌起来,朝谢洄之的方向怒气冲冲走去。
谢洄之掀起眼皮淡淡瞧她一眼,未发一言,只是嘴角扯扯,弯起个嘲讽的弧度,疏离的眸子里带着不耐烦。灼夜周遭的怒气顿时被瓦解,她停下脚步,未再靠近,右手手指无意识摩擦了几下,嘴唇蠕蠕。
只一个表情,凭借曾经多年的相识,她便知晓何意了。
这件事触碰到他的底线了,只是碍于教养品行,未向她讨要说法,但这样疏离冷漠的厌恶感,从谢洄之身上被人感知到时,就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祝清晏腹部的血窟窿缓慢愈合着,皮下如同有无数只虫子一般快速蠕动,连同她衣物上的血渍一同吸收,她脸上的血色逐渐恢复,嘴唇红润起来,呼吸也渐趋平稳。
谢洄之伸手挠了挠眉心,右手松散搭在膝盖上,三指并拢瞧着腿,蹲在金色树叶里,细细盯着祝清晏的眉眼,上下打量。
灼夜被他拒之两米之外,她两手摊开,撇撇嘴,“无甚在意,于我而言,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随即背靠着结界坐了下来,一只胳膊趁着脑袋,不一会儿脑袋便一点一点,又睡了过去。
“灼血,你,小聂,祝清晏,你们之间的关系,不解释一番么?”
谢洄之不打算追问她为何要出手伤人,因为他同样相信她的为人。只是,她之前的行为,或许需要交代清楚。
灼夜充耳不闻,沉默着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她不说,谢洄之便也不再强求,三个人就这么呆在树下过了一个下午。
祝清晏于无意识中逐渐感知到一抹亮光,“天亮了?”她想着,亮光温润遣散着黑暗,也吞噬掉她的睡意。她皱眉,尝试着睁眼,便瞧见,漫天的金灰林,隐隐流转的结界,背靠着结界坐着的一人,和,视线灼灼落在她身上的谢洄之。
她尝试着说话,却发现嗓子哑了,她双手撑地,微微支起身子,咳嗽几声,沙哑问道,“我怎么了?”
谢洄之瞧着眼前更为明艳澄澈的祝清晏,眉眼温润,眉毛因眼睛睁大而微微上挑,有种不谙世事的单纯。
他低头笑笑,随即起身,半边身子被金光沐浴着,边缘轮廓模糊化,另一边背后则是灰色林,仿佛掉了色的画,毫无生机,一抹白倒成了最亮的颜色。
他朝祝清晏伸出手,“走了。”祝清晏将手搭上去,随即被一股温润有力的力量带着起身,周遭结界消融在空中,睡梦中的灼夜被虚晃了一下,猛然惊醒,扭头瞧见站立的两人,拍拍手掌的灰尘,起身跟了上去。
祝清晏看着灼夜眼中化不开的温柔慈爱,唇角弯起,回以笑容,只是心中多了几分奇怪。
不知何时,树林里分出第三条路,无树无叶,不辨颜色,只一条路,通向不知何方。谢洄之走在前面,祝清晏亦步亦趋。
“谢洄之。”灼夜顿住脚步,喊住了先前那人,“出门之后,我就要回本体了,侍二主易遭杀身,在没有绝对的把握确定谁会胜出前,我这为数不多的善性品德只能时不时起些作用。这次,算我投诚示好,也算我良心未泯,你若是发现了什么,就顺着蛛丝马迹查查。”
谢洄之并未停下脚步,亦未回头,祝清晏顿了顿步子,迟疑片刻,扭头瞧了一眼身后之人,灼夜朝祝清晏歪头笑笑,招招手,祝清晏同样笑笑,随即跟着谢洄之离开。
祝清晏心下想,我听不懂,但我听不懂就能听么?她加快步伐,紧紧跟上谢洄之,深怕一个不慎,再被扔在路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路前出现一扇门,“吱呀”一声,门开了,谢洄之带着祝清晏离开。
灼夜那句未说完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若是能查到,就还有见面的一天,若是查不到,那两人便还就如同一千年前那样,行同路人,见面不识。
这是默契,也昭示着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性格,谢洄之叹息几声,颇为无奈。
腰间的玉佩轻轻转动几下,门缓缓关上了。祝清晏感受着不知何处吹来的丝丝凉风,摸了摸手臂,龇牙咧嘴。
身后的门不知何时成了竹门,嫩绿的枝叶依旧挺立在竹上,上面还挂着滴滴水珠,空中传来清新的竹叶味。
眼前几只茅草屋,屋前是开得漫天遍野的梨花树,灼灼白花,开在绿间,粗壮的树干上伸出无数分支,向外延伸着,饱满的白花球压在枝上,枝丫低垂下来,主人挂上零星几只摇曳着的灯盏,灯穗微漾。灯下一石桌,一躺椅,一莲花池,池内清莲,莲托暖灯。
“这是?”祝清晏被眼前一副恬淡之景勾住魂魄,她低呼几声,朝身侧问去。
却听得“咚”的一声,重物砸向地面,带着闷哼,谢洄之倒地昏迷。
祝清晏怔松,随即迅速反应过来,朝他的方向跑去,她伸手探向谢洄之鼻下,感知到均匀的鼻息,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将双臂探下他腋下,憋红脸颊,努力尝试往上抬着谢洄之的身躯。
然后,画面禁止,纹丝不动。
祝清晏站在一旁挽上衣袖,无奈摸了摸鼻尖,于她而言,确实为难了些。左思右想,她在坚持尝试将他抬回屋子和陪在身侧等他苏醒中,选择了树下躺椅。
如愿躺在椅上,祝清晏舒适叹谓一声,寻找了个合适的姿势,沉沉睡去,睡前脑海中持续闪过一句话,“他是神,若是有事,我救不了;若是无事,无需我救,与其着急,不如,先睡一觉。”
那块牌匾能够名正言顺挂上去了,祝清晏心满意足想着。
意识再次苏醒,鼻尖充斥着饭菜香味。
祝清晏双手撑着身子堪堪坐起,披在身上的薄裯顺势滑落下来,落在她腰际。
熟系的味道,清冽中带着木质香,她发着愣缓了片刻,这一眠质量有些好过头,灵魂还在和周公约会。
微凉的风徐徐吹过,带起她鬓角的碎发,也将祝清晏的意识带了回来。她低头看了看堆挂在腰际的薄裯,无声勾了勾唇。
看来谢洄之没事了,她将碎发撩于耳后,闲散出神,看着远处的景色,月亮浮上天际,藏蓝色天空里亮着些许星,视野昏暗,远山千黛已经模糊了轮廓,影影绰绰。
院里挂在梨花树下的灯亮了起来,三三两两藏在枝繁叶茂的梨花后,露出橘色暖光,与灯下红穗相称着,飘逸着。
那方养着荷花的池塘,流水琼琼,粉色顺着莲花冠不断向上蔓延,柔和而温馨,浮灯被拖在池塘里,灯面上画着山水画,笔墨纸砚,竹松交织。
祝清晏看着眼前的淡雅恬然,入了神。
“醒了?来洗手吃饭。”低沉醇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祝清晏闻身扭头看去。
谢洄之将长发束于身后,着一身青,袖口处被他卷起来,骨节分明的手里端着两幅碗筷,眼眸擒笑,嘴唇微扬,就那么站在梨花树下,一身暖光,身姿灼灼。
“别愣着。”谢洄之瞧着一副还没睡醒的乐翎,心下出神,小孩子都是这般么?纪尘也总是一幅灵魂出窍的模样。
祝清晏反应过来,垂下的眼眸里闪过懊恼,她未再说话,将身上的薄裯掀走,随即整理一番衣裙,忙不迭朝石桌前走去。
她在谢洄之面前站定,双手作揖,朝谢洄之行过礼,这便挨着他坐下了。
谢洄之递给她一副碗筷,微微颔首,示意她吃饭。
祝清晏手里握着筷子,手指无意识抠着,她小心翼翼观察着谢洄之的脸色,“貌似没生气?”自己先前的举动,于长辈而言,过于无礼了些。
谢洄之察觉到她的视线,温润问道,“怎么了?都是你爱吃的,下筷吧。”
祝清晏看着面前一桌子熟悉的菜,咂舌惊叹缘神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同时,越发摸不着谢洄之的意图了,这是何意?示好?可是她半日前还干出将他抛之一旁,独自睡觉的荒唐事来。
那这又是为何?祝清晏眉眼弯弯,接过谢洄之递过来的一筷又一筷菜,卖力吃着,心里却默默留下两行泪,无功不受禄,他和自己这般好,定然是看上她身上的不知何种价值了,这下彻底成了板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一顿饭吃得祝清晏心里七零八落,她时不时偷摸瞄一眼身旁那人,坐姿如松,用膳无言,一看便知是极好的家风。
饭后,谢洄之又端上来一壶茶,从东屋扯出来又一扇躺椅,比原先那张做得更为精细些。
祝清晏站在一旁瞧着,总觉得有些拘谨,这就好比,父皇和母后两人在自己面前搬些物件,哪怕是不用自己帮忙,也不好这般站着看着。
好在,这般尴尬的局面并未持续很久,谢洄之不落风雅,顷刻间便安排妥当了。
梨花树下,纸灯流转。谢洄之给祝清晏讲了一个关于天道的故事,超越祝清晏认知的故事。
“门”在神秘的神话里,是通往神秘世界或者超自然领域的入口,代表着神圣与纯洁,代表着过渡与转变、知识与智慧。鲤鱼跃门,天火烧尾,自此头生犄角,身生巨鳞。
道门通往天界;法门通向解脱与智慧。
古人的智慧神秘,玄之又玄。在一片土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关于门的神话。
一扇扇不见边际,不辨来历,不识花纹的古朴大门悄然出现在尸海、坟山、空城、疫镇...仿佛里面有人推动,这些门被人推开,四面八方的黑气一缕缕聚集,隐隐可听得哭声,怨怼,恨亲人离世,恨战争人如蚁,撕心裂肺,形成漩涡,朝门卷去,被门吸食。
还有一扇又一扇的门,无黑雾,无怨怼,无痴念,而是祥云环绕,流光悦彩,似人间跨越天堑的圣道终点,似鲤鱼跃龙门那一瞬间的华光溢彩,影影绰绰,如梦如幻,这样的门也曾大片大片悄然开在几百年前的谢朝大地上,如今倒是销声匿迹,很久不见踪影了。
这便是忘却门,天道用以维持人间命数运时的门,分为散谴门和化运门,顾名思义,两扇门各司其职,用以散怨散运。所谓的缘神,便是为天道所设,以门掌管着人间的运道。
而这缘神也终有更迭,此刻人间周缘寺里供奉着的相了缘神受天道之托,正在寻找下一任缘神,也就是下一任周缘山山主。
“这里便是周缘山。”谢洄之语调缓慢,款款道出祝清晏心里所想。“我名洄之,字相了。”
祝清晏扭头,看向谢洄之,他落在光影下,鼻梁挺起,闲庭闭目,果然和她从小在周缘寺里瞧见的模样一般无二。她勾勾唇,“我知道。”
“为何?”
“因为,自我记事起,那寺里供奉着的神像便是你这幅模样。”
谢洄之不合时宜地,也想起那句民间流传甚广的那句,相了缘神同我的心上人长相无二差别,总是会从天而降护我周全。
他勾唇笑笑,同祝清晏说道,“门,向来只有缘神能进。”
“那那位阿姐呢?”祝清晏状若听不懂谢洄之的话外之音,将话题东扯西扯。
“她是大妖,本体是一朵天地化生的植株。只要有灵力的地方,她都能去。”
祝清晏摊开手掌,说道,“看吧,也不是只有缘神能进。”
居高位者,必承其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与其长久延续着生命,承受生命所不能承受之责,倒不如快活短短几十载,做那快活的鸟儿去。
话音便这么落下了,谁也未再出声。谢洄之反倒被她逗笑了,比纪尘胡乱攀扯的功夫还要更胜一筹。
既然她不愿接受,那便慢慢来。谢洄之低低笑了两声,掐着时间算算,还来得及。
耳边是琼琼流水,眼前只剩下梨花春苑,一片雪白的梨花瓣自枝头离去,飘飘荡荡,歪歪斜斜,落在祝清晏眉眼处,将微弱的橘光遮了大半。
“今日晚些了,明日,带你去个地方。”谢洄之突然道出一句,将昏昏欲睡的祝清晏吓醒了。
“好。”她一个激灵,慌忙答道。
这一回应,将祝清晏脑海里的瞌睡虫赶跑了。
“谢洄之。”祝清晏怔松在树下片刻,缓缓说道,“能不能给我讲讲,那扇门里的人都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