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就停在不远的地方,目光落在言里身上,似乎在打量着她。
她微微弯着身子,漆黑长发便自肩头滑落,柔顺地垂在面侧,裁下几道淡淡的影子。
言里僵硬着抬头,她活这么大,嚣张跋扈惯了,还从未有过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刻,喉咙发紧,嘴唇翕动,说不出一个字、一个音节。
姐姐在对自己笑。
温柔的,没有戒心的笑。
言里脑子轰轰直响,冒着各种解决方法:马上若无其事地起身,冷漠说一句“路过而已”;还是谎称自己在做暑期实践,需要蹲在地上观察蚂蚁——
可无论怎么看,这样偷摸摸、鬼鬼祟祟蹲在墙角不走的举动都太古怪了!根本解释不通啊!
应对方法还没想出来,言里手一颤,黑色皮衣倒是落了下来,露出缠着石膏的手臂。
姐姐显然也看到了,顿了顿,向着言里伸出手,轻声说:“来,我扶你。”
她声音依旧清冷,言里却听得红了耳廓,下意识地抬起手:“不、不用!”
言里从头到尾,就憋出这么生硬的两个字,她挡开姐姐递来的手,扶着墙迅速起身,转头就往B栋跑。
“诶,”姐姐顿了下,迟疑着开口,想要解释什么,“等……”
人已经没影了。
姐姐走出几步,探头张望着,这才看到那那小孩已经头也不回地往B栋屋子跑,径直冲进大门。
言家夫妻都是商人,平时对女儿们基本都是放养状态,直到言里因意外受伤,情绪低落,夫妻两人才琢磨着,觉得自己平日对女儿多有忽视。
抱着亏欠的心态,两人推迟了各种公事,打算带着两个小女儿在乡间住上两个多月,除了养伤之外,还想增加下感情。
至于大女儿倒是不用担心,她成熟的早,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地处理公司事务,让言家父母都颇为放心。
四个人,两个月的衣服装了好几个大行李箱,言妈坐在沙发上,正往外一件件拿着,门口却传来些响动。
她一抬头,看见言里从门口风风火火冲进来,中途还踉跄着差点摔倒,一路不带停地跑上二楼。
这是什么了?言妈摸不着头脑,将诺诺摔掉玩具捡起来,向着二楼喊道:“二姐啊,要到WiFi密码了没?”
言里一听WiFi两声就心塞,堵得慌,头也不回地喊:“不知道!”
她吼完就后悔了,咬咬唇,又硬邦邦地添一句:“AC两栋根本都没人!要问你们自己去问!”
说完,只听“碰”一声闷响,言里愤愤关了门,将自己扔在被褥之上。
室内静悄悄的,窗外传来几声蝉鸣,白色纱帘轻而缓地扬起,满屋都是夏天的气息。
“扑通,扑通。”
言里埋在被褥之间,她拽着床单,心跳一声声地响在耳边,清晰而有力,“扑通,扑通。”
“太丢脸了,”她埋在被子间,长叹了一声,声音闷闷的,“我究竟在干什么?”
蹲在墙角又怎么样,自然地和对方打个招呼就好,她却愣是弄砸了一切。
这才是第一次见面,自己还要在这里住上两个月,以后见面得怎么办?
言里越想越烦,把自己埋进枕头中,用力闭上眼睛,面前却浮现出了之前的画面。
她看到满眼的阳光、支起的画架、半完成的作品、和站在庭院中间,持着画笔的姐姐。
微垂的睫,散落的发,缀在眼角的痣,还有从领口之中露出的,一点点细白柔软的肌肤。
无比清晰,无比灵动。
言里心猛地一跳,慌忙抬起头来,只见房间中空空荡荡,只有屋外夏蝉懒懒叫了几声,敷衍地回复着她。
自己简直是个变态。言里又长叹一口气,索性翻个身子,闭眼睡觉。
第二天,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打着哈欠,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趿拉着步子去开门。
门外有个糯米团子,努力踮着脚,仰头去看她:“杰杰,起床啦。”
言里说:“是二姐。”
“好的,二杰,”诺诺认真重复,“妈妈让你下楼,有早餐吃。”
言里揉了揉眼角,肚子传来几声“咕噜”轻响,这才想起自己昨天睡得天昏地暗,连晚餐都没吃。
“我去换身衣服,马上来。”言里将试图黏上自己裤腿的诺诺扒下来,无情地关上了门。
她踩着地面,晃悠去洗手间刷牙洗脸,连睡衣都没换,随便披了件外套就往楼下走。
楼下还挺热闹,依稀能听见有人聊天,言里心中纳闷,远远喊了声:“妈,早餐吃什么?”
客厅的说话声顿时暂停,言妈探出头,向她连连挥手:“正说你呢,快过来快过来。”
什么情况?言里腹诽着走下楼,却在看到客厅一幕之时,浑身血液都倒流着往头上冲,又在瞬间冻住。
除了言妈,客厅中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昨天那位姐姐也在,她换了一身米色的雪纺衣,端正地坐在中间,面前摆着个精致的小盒子。
“诶呀,和你解释一下,这是我家二女儿,”言妈乐呵呵的,一摆手,“言里,这位是隔壁住的——”
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之中,只见楼梯口空空荡荡,人影都不见一个。
言妈懵了:“人呢?!”
人早就跑没影了,言里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房,开门上锁一气呵成,猛地扶上洗手盆两端。
明亮的镜子中,映出了自己的样子。
黑发乱糟糟地蓬起,鸡窝似的顶在头上,黑眼圈极其严重,而更要命的自己还穿着一身黑色睡衣。
言里低头,领口处松松垮垮,睡衣上印着一个超大的白色骷髅头,正阴恻恻地向自己笑。
——简直要命了!
言里暗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梳了头,破天荒翻出化妆品拍了拍粉底,接着“哐当”猛地打开衣橱。
只见一水的黑衣黑裙黑长裤,上面不是地狱烈火就是骷髅头,再不济也有“Screw You”,“F**k the world”之类的英文短句。
此时此刻,天地敛声,生灵安静。言里凝望着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黑衣系列,只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客厅几人眼睁睁看着言里消失在楼梯口,紧接着,二楼传来一阵“哐哐当当”,不知弄掉了什么东西。
“干什么呢,”言妈叹口气,“宋老师,这孩子毛手毛脚的,让你看笑话了。”
宋韫予原本望着楼梯口,言妈说话后才回过神来,旋即地摇下头:“没有的事。”
垂落长睫挡住眼中神色,宋韫予低着头,笑意慢慢敛起,声音很轻、很淡。
“毕竟还是小孩子,”她轻声说,“忽然见到个陌生人,总归还是有些不安的。”
言妈连连摇头,将宋韫予面前的茶盏倒满:“什么小孩啊,你别看她长这样,我们家二姐性子可野了。”
“言里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经拎着条棍子,把一个拽她辫子的男生打了四条街,”言妈心有余悸,“我还没见她怕过谁。”
宋韫予声音稍滞,五指微微拢起,有些拘束地放在身前:“这样…啊。”
言妈都没察觉到她一瞬的落寞神色,张罗着拿出个盒子,递到宋韫予面前:“来来来,吃点心。”
宋韫予点头,她生得温软剔透,性子也是很安静的,大多数时间都是言妈在絮絮叨叨,她只是时不时温柔应上一两句。
“我家二姐啊,真的是让人头疼的要死,”言妈感慨万分,“什么时候她能努力学习,不要再翻墙逃课。”
正说着,有人踩着楼梯下来来,声音轻轻细细,嗔怒道:“妈,你说什么呢。”
言里站在楼梯口,手中攥着白色裙角,长发柔顺搭落肩膀,轻轻晃动着,一副岁月静好,恬静可人的模样。
言妈傻了:“???”
等等,面前这个人是谁?!
她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里面写满了不可置信;言里有些不好意思,故作平静地“咳”了声:“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
平日里从头到尾只有黑色,对裙子深恶痛绝的女儿,竟然穿着条清爽的白色小裙子,连头发都披下来了?!
妈妈陷在震惊中无法自拔,反而宋韫予望见她后有些欣喜,浅浅笑了下:“您好。”
言里身子一僵,木头似的杵在楼梯口,也不肯过来,半天才扭捏地应了句:“你,你好。”
这么一通折腾,言妈可算是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着言里,总觉这身小裙子有点眼熟。
她狐疑地盯着女儿,说:“二姐啊,当时妈给你买这条裙子的时候,你不是嫌难看吗?”
“没,没有啊!”言里慌忙打断,“好看,很好看。”
她偷偷瞪言妈一眼,慢慢腾腾地走下楼,慢慢腾腾走到茶几前,又慢慢腾腾地坐下。
坐姿端正,神色认真,这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放其他人身上还好,放在言里身上……就充满了违和感。
“妈妈,妈妈,”餐厅那边传来几声叫唤,言诺诺抱着个芭比,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头掉了!”
言妈一看,芭比娃娃的头果真被拧了下来,正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
“我去看眼诺诺,言里你和姐姐聊一会。”言妈叮嘱了句就起身,客厅顿时就剩下了两人。
言里脊背挺得笔直,坐姿无比端正,没人知道她手心里全是汗,把裙角攥得皱成一团。
她呼吸又轻又缓,不敢抬头看,就盯着桌上的茶杯发呆。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片刻,言里听到些响动,好像是对方往自己这边坐了坐。
“是言里对吧?”姐姐声音落在耳侧,像是温柔静谧的海面,“我叫宋韫予,住在隔壁的C栋。”
“嗯…嗯。”言里紧张地只会点头,干巴巴地回应着。
她想多说几句话,可是喉咙好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头昏脑涨,音节像是光秃秃的树枝,什么都说不出口。
又是一阵沉默。
好在这次并没有持续多久,言里的视线中晃进一小缕长发,她没有抬头,却能闻到些淡淡的、柔柔的香气。
应该洗发水的味道,却又像是花香,若有若无地绕在鼻尖,她想仔细去寻找时,却又一触便溜走了。
“多大了?”宋韫予问。
“十七…”言里小声嘀咕这,顿了顿,迅速补充道,“还有一个月十八岁。”
宋韫予扑哧笑出声,像是枚敲响的风铃,清清泠泠,她弯眉摇了摇头,“那还是小孩子。”
言里猛地抬头,幅度之大让对方都吓了一跳,目光坚定,认真道:“十八岁,不是小孩了。”
宋韫予愣了愣,眉眼微弯,声音轻柔,“嗯,不是小孩了。”
言里还想说些什么,发间却覆上一双手,轻轻碰了下,很快便收了回来。
“不过啊,”宋韫予笑着,“对我来说,还是个小妹妹。”
妹妹哭着说她不穿黑衣骷髅头了,留个评论帮她攒钱买裙子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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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帆船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