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口,谢深玄立即便后悔了。
他仍将目光停留在两幅字上,无论如何也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晋卫延,一颗心更是砰砰直跳,觉得自己仿佛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方才说完那几句话,他抬头仓促一瞥,便见皇上头上多了一行惨红大字,尽是对他的恨意,末尾再以「有时候真想砍了他」为结尾,吓得谢深玄立即闭嘴,认真钻研起了面前的墨宝。
——写得真的很差。
可他还不想死。
谢深玄想,要不还是夸两句吧。
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实在难以做出这等违心之举,皇上与诸野不同,他夸得了诸野,却不一定能夸得了皇帝,他……
不行,他不能睁眼说瞎话。
长久尴尬的沉默后,晋卫延忽而叹了口气。
“是朕想多了。”晋卫延说,“朕以为你经此一事,本该会改好一些。”
谢深玄不敢说话。
晋卫延又重重叹了口气:“朕听闻,你今日在太学内骂走了一名先生。”
谢深玄:“……”
不用多问,皇上知道得这么快,一定是因为诸野告状了。
谢深玄偷偷将目光转向诸野,诸野正面无表情站在书案一侧,目视前方,好像将自己当成了御书房内的绝佳背景,无论晋卫延与谢深玄说了什么,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晋卫延还在等着他回话,谢深玄小心翼翼说:“臣一时嘴快……”
晋卫延打断他:“朕可不见你有心悔改。”
谢深玄小声:“……臣本来也不打算悔改。”
晋卫延:“……”
晋卫延这才收回目光,颇为古怪看了谢深玄一眼,头上那红字也跟着消失了,他看起来并不想要谢深玄的命,倒还记得谢深玄年初时方受过伤,给谢深玄赐了座,而后方道:“谢深玄啊谢深玄,你不论到何处,都要给朕惹事。”
谢深玄:“……”
“诸指挥使已将今日之事回禀,朕知道你为何如此,可你实在不该如此。”晋卫延深深叹了口气,“你可曾想过,朕令你去太学,本是希望你能够暂隐锋芒,避开朝中纷争。”
谢深玄微微一顿,颇有些惊讶抬眼。
什么,难道不是看他碍眼,想得几日清净,这才将他从朝中赶走的吗?
“年初之事,朕令诸野去查过。”晋卫延无奈说道,“同你去年岁末时递的那折子有关联。”
他说完这句话,谢深玄果真微微坐直了身体,敛容正色看向晋卫延。
去年岁末,谢深玄上疏弹劾严端林严太师诸多罪端。
这折子一上便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谢深玄平日虽也四处骂人,写过不少与严家人有关的折子,可那大多只是小打小闹,从未有这一回严重。可这折子递交到皇帝手中,便没了结果,再过数日,诸野亲自将折子送回了都察院来,还带回了皇上的口谕,让谢深玄收敛一些,莫要再胡惹事端。
而后便是正月初一,谢深玄往报国寺祈福时遇见了乔作山匪的刺客,若照晋卫延所言,那山中的刺客与这折子有关联,岂不是就是在说——
想杀他的人,是严端林。
谢深玄想再将此事问得清楚一些,可他抬首,先蹙眉将目光往诸野身上一瞥,又将话语咽了回去,晋卫延似乎早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他只是笑一笑,像是觉得谢深玄的反应有些傻气,又将话题绕回到太学之上,说:“如今你已在太学,便不必再继续担心此事了。”
谢深玄沉默垂下眼睫,不知是否应当同意晋卫延所言,真的将此事翻篇。
晋卫延又道:“至于你这几名学生的情况,朕都让诸野调查过,你若想知道什么,问他便是。”
谢深玄:“……”
谢深玄打了个哆嗦。
问诸野?他敢去问诸野吗?
他这么年轻,他暂时还不想死。
“太学内若有何紧要之事,也寻他便是。”晋卫延又道,“你放心,玄影卫内,都是朕的心腹。”
谢深玄:“……”
“至于令你去太学,除了希望你暂避锋芒之外,还有一件事。”晋卫延敛容正色,像是与谢深玄胡扯一通后,终于打算提起正事,“你今日去太学,应当已觉察出些异样了吧。”
谢深玄:“……”
晋卫延:“既是如此,朕也不必多——”
谢深玄:“……异样?”
晋卫延:“……”
谢深玄:“我就去了个半个时辰,一半时间都在走路,能看出啥啊?”
晋卫延:“……”
谢深玄小声嘟囔:“呸,说话说一半。”
晋卫延:“……”
谢深玄的声音更小了一些:“讨厌谜语人。”
晋卫延嘴角一抽,头上已经消失的那行想要砍了谢深玄的大字噌地又出现了,惊得谢深玄立即闭嘴,全当方才无事发生。
晋卫延咬牙:“你回去,朕不想多说了。”
谢深玄乖巧点头。
他未曾出口,却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啧啧,皇上气量太小,不如先帝能挨骂,皇上不行。
不过也好,他下一封折子的主题,这不就有了吗。
晋卫延又恨恨补上一句:“回去让诸野同你谈。”
谢深玄:“……皇上,这就不了吧!”
他才不要和诸野私下会面!
晋卫延已下定了决心,朝谢深玄挥了挥手,令谢深玄离开,可他看谢深玄垂头丧气朝外走了几步,心中却还不觉得畅快,忍不了再压着愤恨补上一句:“谢卿,你可莫要忘了朕的口谕。”
谢深玄:“……”
谢深玄终于想起了今日去太学时,伍正年一开始便同他说过的那些话。
若这癸等学斋中有人过不了年终之试,他便不必归朝了。
谢深玄想了想自己今日所见的那几名学生,以及伍正年所说的学制改革。
就是想玩他对吧?
这狗皇帝!
-
谢深玄带着满腹心事,自御书房内告退离开。
诸野仍站在书案之后,目光却随着谢深玄出了御书房,过了片刻,才猛地收回来,同皇上一揖,还来不及开口,晋卫延已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你还在病休,去哪儿不必和朕汇报。”
诸野却显得有些迟疑,道:“太学之事……”
晋卫延:“你同他说便好。”
诸野:“是……”
他垂下眼睫,隐约觉得晋卫延的安排并不妥当,他看得出如今的谢深玄很害怕他,依谢深玄的性子,他觉得谢深玄宁可将此事憋死在心里,也绝不会来问他,可若他再不去追,谢深玄大概就真要一溜小跑逃离紫禁城了。
诸野匆匆离去,晋卫延看着他的背影,又叹一口气,只觉自己额角抽痛,至少短时间内,他不想再看见谢深玄了。
晋卫延低下头,再看看桌上的那几幅字,越看越觉得奇怪。
这本该是他对谢深玄的敲打,其中蕴含了教导谢深玄做人的无限深意,怎么如今看来……倒像是在教育他自己,面对谢深玄时,能忍则忍,以和为贵。
晋卫延自言自语:“朕的字,真的很差吗?”
收拾书案的大太监安平:“……”
晋卫延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不能受谢深玄这种人影响。”
晋卫延提起笔,重新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三个大字。
「莫生气」
他很满意。
真好,至少接下来这一年,他不用天天看见谢深玄了。
-
谢深玄离开御书房后,恨不得快步朝宫外跑,以免被诸野追上了,还要同这瘟神打上一个照面。
可惜他伤未痊愈,脚步快一些胸口便隐隐作痛,实在喘不上气,逃跑的速度慢了一些,诸野忽地便在他身后出现了。
诸野并不上前拦他,只是同他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更令谢深玄胆战心惊,如此一路到了宫外,玄影卫的马车还在外等候,谢深玄这才想起方才未曾叫他家中的马车跟过来,若他不想穿过整个京城走回去,就只能借用玄影卫的马车离开。
他实在没有走过整个京城的力气,还是只能停下脚步,等着诸野跟上他,而后再尴尬看向诸野,道:“诸大人,谢某恐怕……还要借玄影卫的马车一用。”
诸野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应过,待玄影卫的马车来了,谢深玄迫不及待登上马车,巴不得早些离开此处,可他放下车帘,忽地又觉得车身微晃,似是又有人登上了马车,片刻之后,诸野挑开车帘,默声不言看向他。
谢深玄万分紧张,战战兢兢道:“诸指挥使,不用送了。”
诸野答:“……我也要回家。”
谢深玄:“……”
是的,很不巧。
官邸都在城中那一片地方,而诸府,不幸就在谢府对面。
当初皇上赐宅时,谢深玄还有一丝侥幸,想着是不是诸野念着旧情,自己选了这地方,可他几次鼓足勇气试图拜访,在诸府外不知呆站了几个白日,却连诸府的门也敲不开,他这才彻底死了心,明白如今他与诸野,已该算是陌路人。
想起这等往事,谢深玄的心情更坏了一些,他抬眼看向诸野,把这当做一场较量,死死占住马车座位正中,怎么不肯挪开位置。
诸野见他不动,这才勉为其难再开口,说:“顺路。”
谢深玄:“……”
车内光线不佳,仅从车窗外漏进一点宫中灯火,他看不太清诸野的脸,却见诸野在说出后面那两个字时,微微眯了眯眼,那眸中神色不言而喻,一定是在恐吓他。
谢深玄怂了。
他往侧边让了些位置,紧张万分道:“诸……诸大人,您请。”
诸野仍是不言不语,他爬上马车坐在谢深玄身侧,显然没有与谢深玄搭话的打算。
腰侧的佩刀碍事,他便解下拄在身侧,谢深玄朝那边看了一眼,那长刀金柄黑鞘,刀锷之上雕有双蟒缠斗之纹,他不免心中微动,却又不敢询问,如此纠结了半路,他方才鼓足勇气,声调微颤,问:“诸大人的刀——”
诸野侧首看向他。
谢深玄不由更慌了一些,却还要硬着头皮问:“除了诸大人外,玄影卫内其余人所用的刀,可都是这副模样?”
诸野答:“四品之上。”
谢深玄恍然点了点头,觉得自己明白了。
岁初他在报国寺外遇刺时,正逢天降大雪,而他受伤颇深,意识混沌,唯一看清的,也只有救他之人雪中的身影,与对方手中的那柄玄影卫形制的长刀。
与诸野手中这一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握刀的手。
诸野惯用左手,那名义士却是右手刀,而那日又是正月初一,皇上要祭天,诸野身为玄影卫指挥使,当然是要陪在皇上身边的。
那个人不可能是诸野,玄影卫中除了诸野之外,也仅有几人的品轶在四品之上,他的目标不多,应该很快便能找到。
谢深玄松了口气,觉得今日终于有了件好事,唇边不由略微带了些笑,连此时与诸野同车这种事情,好像都变得轻松了一些。
谢深玄露出这样神色,诸野却飞快将目光收了回去,重新落在那柄刀上,想起皇上让他同谢深玄谈一谈太学内的情形,他方蹙眉道:“太学之事……”
谢深玄紧张干笑:“哈哈,我自己回去查就好啦!”
诸野:“学生……”
谢深玄:“嗯嗯,我会好好教的。”
诸野:“……”
诸野皱起眉,侧目看向谢深玄,正想点出此事的情况,却不料马车忽而一震,像是停下了,外头驾车的那名玄影卫提高声音,道:“大人,到地方了。”
谢深玄急匆匆便要下车。
和诸野待在一个地方太过需要勇气,他恨不得立即离开,他溜得飞快,诸野急忙伸手拉他,握住了他的手腕,吓得谢深玄浑身一僵,惊恐不安回首看他。
“……深玄。”诸野下意识出口,却又一顿,觉得谢深玄也许并不喜欢他这样喊,于是匆匆改口,说,“谢大人。”
谢深玄咽下一口唾沫,很是紧张:“还……还有什么事吗?”
诸野松了手,说:“裴麟……”
谢深玄:“嗯嗯。”
诸野:“我认识他。”
谢深玄:“……”
谢深玄忽而便明白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这不就是在暗示敲打他吗!
对哦!诸野与裴封河的关系一向很好,裴麟是裴封河的弟弟,那也就是诸野的弟弟,诸野的弟弟……
他打死也不敢得罪。
“我明白了,诸大人,不必多说。”谢深玄认真点头,说,“你放心,我绝不会骂他的。”
诸野:“?”
谢深玄退后两步,恭敬作揖,扭头就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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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莫生气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