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初眸中一暗, 即将有动作的时候,帐篷外忽然传来骚动。zuowenbolan
他将人放回床上,迷糊着的人回到松软的床上后舒服的翻了个身, 又寻周公去了。修长的手指勾来薄毯,给她盖好后才出去。
门帘半掀, 山头骤亮,下一瞬就听见震天响的雷鸣, 要下雨了。
元和被闹醒, 揉着眼睛问:“下雨了?”
彦初站在光影交际的地方,神色模糊,许久他才说,“睡吧。”
虽然彦初什么都没说, 但她就是感觉出来他不太高兴。
思量一番,也只有偷着喝酒这一项,莫不是被发现了, 元和有些心虚的问:“你不睡吗?”
乌云密集, 雨点骤大, 一时之间只听得见雨声。
彦初放下帘子,雨声被隔绝在外, 帐篷里燃着烛灯,暖黄的灯似乎能将人烤化。
他上床的时候, 元和摸到他指尖,冰冷的不像是夏天。
“冷吗?”
她等了很久才听见彦初说:“不冷。”
外面又是一道闪电, 那一瞬山中亮如白昼, 树影落在帐篷上如同鬼魅。
元和干巴巴的开玩笑,“你不会是被打雷吓到了吧。”
彦初一张脸白如纸,唯有眼眸着以墨色, 他唇上血色尽去,“你不记得了吗?”
与他黑沉沉的眼眸对上时,那一刻元和顿时手脚冰凉,血脉逆流,她嘴唇抖了抖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
开朝那几年,先帝格外重视武将,至到今日每年秋猎也是盛大而隆重。
元和十一岁的时候,那不是她第一次去秋猎,却是记的最清楚的一次。
甚至她到现在还记得,秋猎第二日是在酉时下雨,整个猎场都被淹了,幸好行宫是在高地没有危险。
白日里还未尽兴的圣上难耐心情,于行宫中设宴,珍馐佳肴不尽其数,席间伶人作乐,好不热闹。
那个时候宫里已经有了不少皇子皇女,元和身为皇长女独享头一份恩宠,她的席位与圣上的位置极近。
乐声起,圣上龙心大悦,举杯不止,众臣欢愉,连元和都从贵妃娘娘的酒盏里偷匀了点尝味。
乐声高昂时,圣上起身与众臣同饮,这时突变忽起,一舞女自腰间抽出软剑直逼圣上。
被推到的案桌,名酒染上袖摆,尖细的嗓音吵在她耳边,元和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拽住,是母妃,贵妃娘娘不再端庄,她在慌乱中护住元和,“元和,快,快出去!”
她在人声中回头看向高座上的父皇,那剑就快穿过案席了。
在那几瞬,御林军还未拔剑,总管还没扑上去护主,朝臣还在惶恐起身,离圣上最近的元和拔步奔向高位。
元和说不清她为什么会不顾性命的跑上去拦在父皇身前,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是难见的帝家深情。
她听得见贵妃娘娘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但她还是对上了刺客的剑刃。
剑刃刺破她衣裳,一股外力自右而来,她被推的一踉跄,有人贴上来推开了她。
剑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令人发麻,元和眨眨眼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痛。
温热的液体流到她指尖,她感觉到背上有一个人,或许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她还是不敢动,假如他还没死呢。
血流的越来越多,元和凭空撑着腰半背着那个人,很累但更不敢动,任凭那血染红了她最喜欢的一套裙子。
元和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有这么多血,多到她担负不起。红色,到处都是红色,他的血从殿上顺着台阶流到席位中,元和的眼睛眨也不眨直愣愣的跟着血流。
太医颤畏的手将他从元和背上移了下来,元和弯着腰回身,她第一眼就去搜寻挡剑的人,好歹是为了她受伤的。
只一眼,她惊讶的瞪圆了眼睛,怎么是他?
圣上沉着脸走过来,他拍了拍元和的肩膀,而后将她揽入怀中,“我的好孩子。”言语间多有温情。
“父皇,他怎么办?”元和自父皇怀中挣扎抬头。
圣上犹豫一瞬,神色不定。不是每一个救驾的人都能有升官发财的命。
元和触到指尖的黏腻,她赶在圣上开口前说:“父皇,就是此人在去年冬日将儿臣从湖中救出,如今已经是第二次救下儿臣的性命,儿臣斗胆求父皇将此人赏给儿臣做侍卫。”
圣上并没有一口答应,他算谋的眼神与元和对上一瞬,旋即转开。
元和没想到会如此难办,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她感觉的到父皇想要了这个人的命。她又瞄了眼昏迷不醒的少年,咬牙跪下,“父皇前日不是说要补给儿臣一个生辰礼物吗,儿臣就想要他。”
半人高的少女跪在血泊中,眼中犹带光,圣上想到刚才奋不顾身的小巧身影,叹了口气,还是败给了一个丫头片子。
“赏你,便赏你了。”圣上带着龙威,故意提声恐吓她,“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还不随嬷嬷下去换衣服。”
元和不安的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少年,被圣上逮了个正着,“朕又不会吃了他,你还看什么!”
“是,儿臣听令。”元和瘪嘴起身,从侧门出去了。
她推开门的时候,听见起居舍人的恭贺声,言语间尽是称赞长公主冒死救父之举。
她回头,从门缝中只看见高高在上的龙椅,华贵慑人,令人不敢直视。
谁会去在意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流了多少血?
她回自己的殿中换了衣服还没等来被赏赐的侍卫,贵妃娘娘一脸怒容的进来了,她令人关了门窗,让殿内的宫女都退出去。
殿内暗了下来,如预示风雨的乌云,浓稠的颜色糊住了人口鼻,紧接着‘啪’的一声打破寂静。
元和来不及反应的被打偏了身子,她委屈的抬头,眼中盈满泪花。
母妃从没有打过她。
压抑的哭声从贵妃娘娘唇中溢出,元和这才看清她竟然是满脸泪水。
元和试探的抬手抱住母妃,接下来她被搂的更紧了,贵妃娘娘的耳饰硌的她脸疼。
但她感觉到了自己又被打湿的衣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母妃。
元和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挨一巴掌,贵妃娘娘出身名门,眼界甚高,她看不上草莽出生,凭着一身莽勇平天下大乱,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登大宝的圣上。
盛京世家抱团而生,对初等大位的圣上很是棘手,所以他纳国公府嫡女为贵妃,以皇后之礼迎入宫中。
当全盛京的人都在感叹她母妃运气好时,谁又想起自前朝来顾家嫡女什么时候给人做过妾。
况且当今圣上的正妻不过是圣上还未起兵时在乡下娶的一个地绅之女。
心高气傲的国公府嫡女自然心中不服,所以母妃一直对父皇不冷不热,但她喜欢母妃,也尊敬父皇。
贵妃娘娘希望她独善其身,她偏偏上前舍己为人。
贵妃犹带哭腔的哀声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要娘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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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初是在第三日才醒的,他醒来时房中只有一个药童,药童年级尚小正是贪睡的年纪。
他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他朴素简陋的侍卫房了。
房中有一盏铜镜落在规整的梳妆台上,镜身光滑,看来是专门由人打磨过。
彦初抬手枕着自己的胳膊,面无表情的闭上眼睛,他不在意是谁把他从侍卫房里搬出来的,也不在意他能在这里待多久。
他只想好好养伤,缺工久了,这个月月俸可就要被扣完了。
太医给开的药中有安神的成分,闭上眼睛没多久,他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粗心的药童醒来时并没有发现不同,他熟练的解开彦初的衣服将药膏涂抹上去,而后就系上衣带就离开了。
元和每日下午会固定的过来一次,她进门后赶走了药童,自己坐在药童的小凳子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床上昏迷的人。
从浓密乌黑的睫毛,到高挺的鼻梁,顺着山脊她的眼神着落到唇上。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
她不由得看向他面色,真白啊。
她和元歌就经常比谁白,反正现在人也没醒让她比比也没什么。
元和撸起袖子,她很有心计的没去和他的胳膊比,毕竟脸都这么白,藏在衣服下的手臂肯定更白。
如今秋老虎来袭,元和穿的也薄,纱织的广袖从她指缝间落下来点,晃荡着落到彦初脸上。
元和哎了一声,将手抬高,这才看见他已经睁开了眼,也不知道被看见了多少。
她感觉自己那条胳膊都麻了,从手肘的骨头那里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元和半天从嘴里憋出一句,“你怎么醒了?”
说完后,她恨不得抽自己两下,这话的语气是不想让他醒还是怎么的。好歹也是救命恩人。
元和吞吞吐吐的道歉:“那个……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床上的人却是不在意的样子,他以手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元和知道他伤的深,担心他扯开了伤口,连忙压下他,“你不用起,躺着就行。”
哪知这人躺在床上还一本正经的行礼,“卑职参见公主。”
元和扯了扯嘴角,免了他口头上的行礼,“平身。”
规规矩矩的躺在床上的人严肃的称是。
这一来一回,差点让元和笑背过去。
元和压下嘴角笑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其实她已经从总管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但孩子们总觉得交换了名字才能是朋友,虽然他身份不高,但看在他救了自己两次的份上,勉强把他当做朋友吧。
元和洋洋得意的想。
但她没想到这人如此不知好歹,“卑职的名字不过是一个贱名,不得污了公主的耳朵。”
“你……”元和顾忌他是伤患,按下脾气,“让你说你就说,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彦初终于将眼神从房梁上收回,他侧头看了眼床边不大高兴的小姑娘,他也道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上去替她挨了一剑。
明明受伤是最麻烦的,既需要花银两,又要浪费精力。
但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奔上前替她挨了一剑。
他在心中嘲讽一笑,莫非是命运相牵?那命运是和他有多大的仇,让他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白嫩嫩的指头戳了戳他,彦初自然而然的将视线落在她指头上,连指腹都是软软的,没有一丝厚茧,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彦初笑自己竟然能想这么多,他回神道:“回公主的话卑职姓彦单字初。”
元和满意的点头,顺道纠正他的称呼,“以后你就是我的侍卫了,不用自称卑职,就叫……属下吧。”
彦初怔了会,才点头。
元和见他如今一副病美人的模样,心中无限怜惜,不由安慰,“你放心,我既然把你调到我身边来,就不会轻易不要你。”
“那怎么样了会不要了?”
元和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动了一会脑筋才说:“大概是背叛我之类的,虽然你救过我,但在这方面一视同仁。”
彦初笑着点点头,心中暗道,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忌讳的总是这个。
但彦初没想到在自己还没犯这个错误时,就被赶出去了,像只丧家之犬。
那天外面飘着雨,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好在明日有了晴天的盼头。
彦初来昭云宫已经有五年了,因为出众的长相和还不错的性格他人缘极好,有时别人有忙不过来的活,他也会搭手。
午后小雨刚停,彦初就同宛青出来收拾偏殿的花草,刚将冒出头的野草除去,元和就进来了。
彦初第一时间发现了她不对劲的神色,以为是被叫去贵妃娘娘那里训斥了。
结果,“彦初你收拾收拾行李走吧。”
他呼吸一窒,手中剪刀重到他拿不起来,终于到了这天吗?
他在心底小声祈述,不会的,他们确定关系还不到半月,元和昨天还找他约好下次出宫的时间,不会的,一定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她不是说过吗,对着自己这张脸一辈子都不会腻。
彦初脸都涨红了,他又问了一句,“什么意思?是我们要去哪里吗?”
心中有个小人不断的嘲笑着他,嘲笑他的厚脸皮,都要被赶走了,还再不知羞耻的反问,是嫌自己不够丢人吗?
他妄图用‘我们’两字牵起一些回忆,美好的、高兴的、总之不是现在让他觉得蝉叫声都在嘲笑他无知的回忆。
脆弱到不能宣之于众的关系,尽能用‘我们’两字来遮掩。
现在他们又算什么?他又算什么?
“彦初我不要你了。”
“你走吧。”
宛如利剑的话语刺入他血肉,比哪次受伤都疼,他疼的仿佛不会呼吸了。
心中的小人拿着那把利剑将述求的话斩断的一干二净。
心好像死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