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不喜欢为自己增加麻烦,处事的原则也向来简单利落。
巫判和蔼一笑,道,“这簪花,按规矩应是由丹女交到你手中。”
丹女。
江意的视线转向祭台之上,原本坐在祭坛的美艳女子此刻已站了起来,裙摆衣袂随风摇曳,站在高台之上,从高处俯瞰着江意。
二人视线恰好对上,江意无意与她叙旧,又或是,知道二人之间,算不上什么熟络关系。
夏桐太聪明。
而这份聪明少一分则是阴诡,多一分便是狠辣。
她并不讨厌夏桐,本能上却无法与她亲近。
既是已经抉出胜者,这场斗朱也该就此落幕。
夏桐看着站在中央的那个纤瘦的少女,微微的勾了勾唇。
即便是和丹朱矿的那个小姑娘有些相似,但无论是那个小姑娘,还是眼前的这个,和身为丹女的她终究是云泥之别。
帝姬,巫姬,尔后丹女。
九族之中,丹女也不过数十人。
夏桐缓缓从长阶上走下,身后几个巫女随同,到底是祩子一族的丹女,举手投足间都好似被加工到极致的完美玉石,让人找不到半分可以挑剔的地方。
“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出彩的丹术,这般优秀的巫女,日后又不知该有如何风姿,引我巫族众多男儿追逐。”夏桐笑着走上前来,用柔美的嗓音说着极致的赞美之词。
江意没有说话,倒是姬九挥开挡在跟前的巫侍,走到夏桐身边道:“依我看,阿桐这般年纪,却已至丹女,也已是巫女中屈指可数才色双绝的了。”
褒美的话语本就受用,更何况出自东君姬氏的郎君,夏桐抿唇一笑,礼道:“姬九公子谬赞。”
姬九微微挑眉,又颇为感慨道:“原是想拿下那簪花送给你,却不想输给一个小小姑娘。”、
夏桐看向姬九,又笑道:“姬九公子说笑,公子想来只是不欲同这孩子争抢,只用了三分力气。”
余了几分力气,姬九自是心中有数,面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只是心中早已将江意方才使出的丹朱之术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
夏桐见姬九不再言语,方才看向江意。
“我方才见你用的诸多丹朱之术,似乎是出自九巫各支,冒昧问一句,你出自九巫哪一支?”
江意微抬眼眸,眼前的夏桐已是一支初盛开的牡丹,与在丹朱矿时全然不同,只是见着这样的夏桐,她心中却无半点起落感。若是命数已可以冥冥算到,那么这世间许多事情,便已引不起半分惊诧波动。
人的心,是不是便是如此?
“斗朱本就是,丹朱之技的切磋,这和我,出自哪一支,又有什么关系?”江意淡道。
在大周的十几年里,在师父所教授的一切里,她所认识到的巫,是凭着丹朱之术的强大,何时,她们所拥有的地位身份,甚至男女之别,都成为评判她们能力的标准了呢?
夏桐被江意的话哽住,却没有半点失态,只是续道:“我想你会这般丹朱之术,想来来历非凡,那区区一支花簪于你而言算不上什么,若是可以,我想用一斛丹朱,来还你那支花簪。”
若是寻常花簪,夏桐自然不会这般惦念,但是,那支花簪,是出自云中谢氏的手笔。
祩子一族与云中虽有往来,但算不上亲密,云中一族掌管丹朱货物的流通,其中又以谢氏为最,若是能凭借那支花簪与云中谢氏攀上些关系,于祩子,于她夏桐自身,都是极有益处的。
江意却没有半点犹豫思索。
“不换。”
开口便回绝。
夏桐意料之中。
“不过花簪,为何巫女不愿换?”
“不过花簪,为何丹女要同我换?”
丹朱分阴阳,原本阴阳相生相存,但不知缘何,阴朱却越来越少。不过一斛丹朱相易,其实也已是绰绰有余。但这是她凭借丹朱之术得到的,为何非得同夏桐交换不可?
夏桐却斜睨向一旁的姬九,柔眉杏眸似有春水脉脉流转。
“郎君如何看?”
她红唇微启,分明极为寻常的话语,言语间却让人觉得二人之间有些亲昵。
姬九却是嗤笑一声道:“不过花簪,为何丹女要同她换”
夏桐微微垂眸,方道:“那不是郎君原本想赠与阿桐的东西么?”
姬九收起笑容缓缓道,“若你要花簪,往后我可以再赠你无数……但若你要的不是花簪呢?”
夏桐脊背一僵,是她卖弄小聪明了。便是再玩世不恭,他终究也是东君姬氏的人,怎么可能心中没有半点盘算,媚道也于他无用。
“是阿桐谬了。”夏桐又用笑容掩饰过去。
“劳烦丹女。”江意淡淡出声,已在催促。
夏桐知道分寸,也便不再纠缠,透明的匣子被身旁的巫女递至她手中,她又将透明匣子捧在手中,转向江意,却不急着递出。
这是要她来接的意思了,
江意倒是不拘泥这点事,便伸出手去接,夏桐将盒子置在江意手掌之上,顿了动作,极轻道了一声。
“小意?”
江意没有回答。
夏桐这才退开一步,朝她一笑道:“恭喜巫女。”
随着这一声恭喜落下,祭台之下,也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江意转过身看去,无数百姓已汇聚在祭坛前,纷纷将视线投到她的身上。
——“阿意,于你而言,这丹朱之术,意味着什么?”
——“我……我不明白,自出生起,我是陈留江氏唯一的巫女,被教导丹朱之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是什么。”
她恍惚想起建康的雪,师父湮没在飞雪中的身影。
她原以为自己和师父是相似的,但如今她才觉不同,那些常人拥有的,她和师父并非没有,她不懂那些,师父却不是。
丹朱之术是什么……她又是什么?
耳畔喧嚣,江意的意识却迷离了片刻。
心头涌上的奇怪的感觉,江意说不清这是什么。
她看到那个小女孩朝她拼命的招手,她点头示意,随后决绝的,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穿着宽袍的长者此刻正在祭坛之后的小路上走着,不过走了一小段路,便走到了一处长廊之上。
长廊尽头,竹影重重,位白衣郎君正坐在轮椅之上,听了来者的脚步声,身边的小厮便将轮椅转了过来。
“郎君,那簪花已到了那小姑娘的手里。”巫判对那白衣公子道。
白衣公子颔首。
巫判却又忍不住开口道,“老朽不明,为何郎君此次要将阳朱换成阴朱。”
“没有什么原因……”白衣公子的视线转向高墙之外,“只是想,她应当会喜欢……”
“郎君眼光独到。”巫判露出欣慰的笑容,“巫族能有郎君这般人物,是巫族之幸。”
白衣公子收回目光,看向巫判道,“巫判言重了,我不过一个瘸子,于巫族而言……算不上什么人物,但是,那个小姑娘……”
一句话未完,却忽的没了下文,巫判续道,“那个小姑娘的确有几分非常之处。”
“她很特别。”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白衣公子的唇角露出了笑容来,“只是有些事,如今尚还说不得。”
“那小姑娘方才刚离祭坛,公子不去见见么?”巫判又道,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方道:“如今,时机尚早。”
“可依老朽看,若是事事都要遵从卜筮的结果,郎君也许便会错过了。”
巫判的声音末了,长廊中便再无什么声音。
好一会,才听犹如玉石敲琢的清冷声响起。
“是我执迷了。”
半明半寐的长夜。
陈留的巫祭尚未结束,长街灯如昼,人潮往来如故。
江意离了祭坛,驻足在一棵古树之下。
她伸出手腕,血色的纹路早已消失,腕上一片光洁,没有半点异样。尔后,她又从袖子中拿出那支花簪来。
其实花簪于她无用,她要的是,上头那个被雕琢成花的丹朱阴朱。
她将簪花放在手中晃了晃,随后伸出另一只手来,想将上头的丹朱拆下。
“你要拆掉它么?”
一个声音响起,江意循着声看去,婆娑摇曳的古树之下,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被小厮缓缓推出树影中。
月光有些迷离,冷冷清清的落在人的身上,那一袭白衣却好似被衬得暖了些,舒朗的眉目映入人的眼中,却一下便深刻记住,让人难以忘掉。
一盏青鸾花灯被他置在膝上,似乎和江意那盏如出一辙。
“这簪子,于我无用。”江意回道,“若你想要,便赠给你了。”
“只是有些可惜。”白衣公子全然不在意江意淡薄的语气,“我觉得你戴着,应该会很好看。”
江意没有回话,只是目光落在白衣公子膝上的灯盏,转而道,“那盏青鸾灯,很好看。”
“我也觉得……”白衣公子笑了笑,“同你那盏一样。”
是一样的。
一时间气氛有些奇怪,二人皆不再言语。
只余风声穿过树梢在夜里梭梭作响。
又是白衣公子先开的口。
“姑娘,既是有缘,不如留下姓名。”素来从容的人,此刻却不知该如何说话了。好似该这般说,又好似不该。
江意却忽的莞尔一笑,一双明眸如星如月,正对上眼前男子的视线。
声音清灵动人。
“你分明记得,又何必再问?”
——我叫江意,公子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