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火星犹如细雨落下,好似烟火一般。
江意只觉这丹朱之术精巧,新奇之余面上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程衍瞧着她的这般笑容,也愈加恍惚起来,眼前花火成了斑斓的灯火,少女嫣红的唇瓣好似着露的牡丹一般诱人。
刚出浴的少女身上不知为何有些许香气,较以往更浓郁些,程衍不由自主的倾了身子朝江意身侧靠去,失去了控制的丹朱之术渐渐暗淡下来,光芒也逐渐消失开去。
江意正看得尽兴,见火光消失,不由得唤了一声:“程衍……”
分明是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唤着他的名字,为什么落入耳中时,便觉得甜腻到令人心头靡痒呢?
“我在……”程衍口中有些含糊不清的回答,眨眼的功夫间,吻便落在江意的发间。
这是女子,与他不同的细腻柔软。
江意的身子颤了颤,意识到程衍做了什么之后,她转过脸来有些错愕的看着程衍。
程衍也恍惚回过神来,见江意这般错愕的眼神,只觉心头百般滋味难以言说,连忙矢口否认道:“我只是不小心……”
江意却长舒一口气道:“郎君知道祩子一脉么?”
程衍不明白为什么江意忽的提起祩子一脉,但却还是如实道:“九巫之一的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看着江意,只是江意却没有立即回他的话,反而沉默好一会才出声道:“祩子擅媚道,媚道后天可修,可有部分祩子却是先天媚体,身上巫血会不由自主的吸引部分巫觋……我虽不是祩子一脉,但我想,我身上的巫血或许对你有些特别的效果……”
此事江意不敢确定,故而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些许疑虑,只是这些日子她觉得程衍委实反常,便有这么一番猜想。她想,若真是如此,应当将此事告诉程衍。
江意的话萦绕在程衍耳边,他忽的站起身来。
面色极沉,极是难看。程衍只觉得万分狼狈,从未有过的狼狈。
她这是在告诉他,自己所有的念头,所有的心思,所有恍惚间悄然溜去的情绪,都只不过是因为这巫血所产生的错觉?因为她江意身上的巫血所产生的错觉?
她以为她是个什么东西?
她江意是个什么东西!
“江意,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程衍讥讽的话语落下,江意身子一颤,抬眼看他时,却见到他满是寒意的眼。
他虽是笑着,可一字一句却好似咬牙切齿的说出口来,“不过是给了你点好脸色,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了?你这样的人,连做我的洗脚婢都不配!”
江意就事论事,不明白程衍为何这般恼怒,颇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他。
只是她这般神情,却更加教程衍羞恼。
在意的是他,考虑的是他,暗自怀揣想法,百般辗转反侧的是他,而这个丑丫头什么都不会去想,也不会去考虑,心里什么都没装!
“你说话啊!江意!”程衍忽然逼上身来,江意一时间未作反应,程衍便已伸手将她推到在地上。
肩膀和后脑勺猝不及防被磕了一下,江意觉得疼痛下意识想侧身起来,程衍却双腿打开已跪在她身上,将她的手腕摁在地上。
江意挣扎着身子想起来,程衍却将她的双腿锁得更紧。
江意愈加不明白了。
程衍他便对方才那番话那么生气么?
“烦请郎君将我放开。”江意冷静道。
程衍却讥讽一笑,戏谑道:“可以啊。”他将江意的手腕松了开,原以为程衍会就此罢手,却不想他却伸手揭去了江意脸上的面具。
“江意我告诉你,你这般模样,旁人看了只会觉得恶心。江意,你就是个巫族的怪物,丹厌生在这般碍眼的地方,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巫族的怪物么?”
程衍背对着月光,眼中寒意极深,只教人觉得不寒而栗。
片刻间,他又伸手去抚江意的脸,动作极为轻柔,好似方才那般教人难堪的话语并非出自他的口一般。
他的身子缓缓压下来,墨发垂在江意的脸颊上,他唇贴至江意耳畔,低语道:“你真令我觉得恶心。”
江意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心头好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她分明觉得她现在是很难过的,可是却落不下一滴泪来。
那么是不是正如程衍所说,她是怪物,所以才会有这般反应,程衍说了这么多刻薄的话,她心中却没有半点波澜。
原来是怪物啊,陈留江家的,怪物。
她缓缓出神,一双眼平静无波的看向程衍。
程衍也回看她,心中只觉好笑,便是这般时候,眼中也对他没有半点情绪么?尔后,他又玉萧出袖,一簇火苗在江意的眼前窜了出来。
“为什么不求饶?”他叱声道,“你若再什么都不说,我便将你的头发烧了!”
江意的眸子一沉,她抿唇,心中情绪翻涌,随后竟是伸手去夺程衍手中的玉萧,程衍自是察觉,将玉萧往后一带,整个身子从江意的身上离开,跌坐在地上,而江意的手却抓到了装着丹朱的缕空坠子。
怪物二字在江意的脑海中回荡着,她神思恍惚,不知不觉间竟从袖中抽出了朱笔来。
“郎君,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怪物么?”她唇角微勾,却不似在笑,只是教人这般看着,便觉得有些难过。
她握着朱笔抬起手来,紧接着慢慢站起身子,口中低低轻念巫咒。
这是什么巫咒,程衍再清楚不过。
他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低吼道:“你要做什么?你即使学会巫词也没用,带着丹厌的人是使用不了……”
程衍的话还没有说话,江意手中的缕空坠子其中的丹朱已经发出了淡淡的红光,随后其中的几近是炸开,散做光尘又凝聚在江意的跟前。
“你疯了吗!那么多丹朱……”
程衍又未将话说完,凝在江意眼前的红色光尘便炸落到地上,她的眼睛好似被丹朱晕染,变成全然通红的颜色。
光尘落在地上,便好似火苗触到烈油一般,火焰陡然腾空而起,将四周变成一片火海,连漆黑的夜空都被映得通红。
江意站在火海中间,看着程衍,只是神思却近乎恍惚,她是在看着程衍的,却又好像不是。
也曾是一片火海,灼热到令人睁不开眼来。视线中的所有东西都在熊熊燃烧着,眼前似乎有朦胧的身影,将她拥入怀中,随即又推开。
“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江意对着一切都感到陌生,可记忆又分外熟悉。她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她的记忆,这是这个小姑娘的记忆。
刚才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不受控制了。
头疼欲裂,眼前的一切好似天旋地转般,江意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跪坐了下来。
“丑丫头,丑丫头!”程衍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她的跟前,扶着她的肩膀不断唤着,“丑丫头,你怎么了?”
江意扶着额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意识,艰涩出声道:“快把我手中朱笔夺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
这般近的距离,教程衍看清了江意的眼睛,今日江意已给他太多的意料之外的事情,故而他也只是有些惊诧道:“你的眼睛和母亲的……”
“快点!”江意嘶哑道,她隐隐有种预感,若是这具身体令丹朱之术暴走,会带来极为可怕的后果。
比起大周时的她,更加的。
程衍这才回过神来,将江意手中的朱笔打落到一边。
失去媒介的丹朱之术渐渐弱了下来,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逐渐消失,渐渐化作光尘消散开去。
程衍舒了一口气,再垂眸看江意时,她却只静静的跪坐在地面,白玉面具掩住了她的神情,只那一双眼,犹如深潭一般平静无波……
“丑丫头……”
“九郎君!”“九郎君!”
方才的火光已惊动了府中的下人,好些个下人冲进院子里头,看见院子里头的狼藉模样,不由得纷纷喊出声来。
下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落到程衍耳中异常聒噪,方才的事情已叫他窝火万分,眼下也再抑不住自己的脾气,吼出声道:“有时间这么多还是不如先将庭院清理了!我程家养你们这些下人可不是让你们来吃闲饭的。”
程衍的脾气下人们自然领教过,他一语罢,下人便三两散开去打扫庭院。
还好方才火势不久,未曾漫延开。程衍舒了一口气,见江意仍跪坐在地上,不由得俯下身去,软声低道:“你若是没有力气,我便抱你回去……”
只是程衍没有料到,他话语刚落,江意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往房内走去。
“喂,丑丫头!”程衍站在她身后唤道,江意却没回半字。
蠢笨的丫头,都变成这副模样了,不肯求他半字么?
只是,虽是这般想着,程衍却立刻跟上了江意。
江意刚进了门,身子便倚着门扉倒了下来,程衍后脚跟着进来,立刻接住了她。
程衍虽没弄明白方才那些事情,但也知道如今江意累极,立即将她抱到了榻上。江意沾了榻,便转了身,背对着程衍。
“丑丫头。”程衍唤了声。
江意没有理会。
“丑丫头,你应该同我道歉。”程衍又道,分明是咄咄逼人的话,语气却听起来万分委屈。
江意默了会,才缓缓背对着程衍出声道:“方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小心令丹朱之术失控,给郎君添了麻烦。”
程衍的脸色陡然一变,不悦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江意又不作声了。
程衍看着她的瑟缩的背影,无由的觉得有几分怜惜,想去伸手摸她的头,只是刚伸出了手,便又收了回来。
“方才,你为什么能用我的离术?你既是身负丹厌,为何能使用丹朱之术?”程衍的声音极低,犹如初春绵软的雨,生怕大一些,便惊了壤中的芽。
“我不知道。”她不喜欢说谎,但过去的事情说来太复杂,她也不便同程衍说,故而只避重就轻,回答了一个问题。
她的确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具带着丹厌的身体能够使用丹朱之术。
“你的眼睛,方才,和我母亲的一样……”程衍的声音低低的,往日骄横跋扈的他这般模样若是教旁人瞧见了,定然会不敢置信吧。
是不是正如丑丫头所说,是因为什么巫血呢?只是,若是当真因为如此,可真教人觉得可笑,心意和情感,竟是由血脉左右的么?
他不相信,也不愿意想信。
许久,程衍见江意不回声,也就此放弃出了门。只是离开时,却还是转身看了眼榻上的江意,好一会,他才轻叹一声,掩上了门。
江意待程衍的脚步声渐远,才放松的重重咳嗽了出来,程衍同她说话时,她口中溢出的血已浸透了被褥,如今咳嗽出来,又教被褥上叠了一层血。
她想也许正如程衍所说,她是个怪物。
如今是,几百年以后的大周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