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三月,矿中便会安排一批少年人前往沁水开采丹朱。因为沁水在陈留以北,需要几日车程才到,路途这般遥远,些许人自然是会动逃跑的心思。
但是,无一例外的,逃跑的人都会被抓回来,送到巫令那里。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一边是尚有生机苟延残喘的丹市,一边是再无生路的酷刑,进了这丹朱矿中的人,心中早已有权衡。
活下去。
体肤、尊严、灵魂、贞洁,为了活下去,好似一切都可以放弃。
转眼又是三月,巫督手下的巫侍拿着名单,一一核对安排前往沁水的人员。
“阿六、阿七、十二、十六、十七、阿衣、阿恒……”巫侍每点一个名字,被点到名字的人便站了出来。
十几个被挑选出来的少年人站到了前头。
尔后。
“阿意。”最后一个名字从巫侍口中念出,王恒立刻上前一步询问道:“阿意年纪尚小,为什么让她去?”
“巫督的吩咐。”巫侍冷冰冰回道,好似没有感情的机器一般。
王恒微微蹙眉,不再说话。
第二日便要前往沁水,满了两斛丹朱之后,少年人便纷纷回到居处修整。
王恒在考虑江意的事情,一路上眉头不展,神情恍惚。江意看他这般面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扯了扯他的衣袖。
“怎么?”王恒恍恍出声。
“是尚仪的主意。”江意抬头看向王恒。
“尚仪?”王恒微讶,“你先前不是赌朱输给他了么……为何?”
江意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是恰好,有些事情应该去做了。从沁水回来之后,你们是不是便要被送到丹市了?”江意对王恒道。
王恒面色一黯,情绪立刻低落下来,点了点头。
江意知道他心中的恐惧,夏桐宁可叫她自裁也不希望她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也能够想到。
但是王恒命数的转机也在那。
江意忽的朝前头快走了几步,站在王恒面前,转过身对他道:“君子无畏。”
无畏无惧,高瞻远瞩,脚下的道路也会清楚起来。
君子无畏。
王恒怅然许久,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命数不可说,但可改。她要等一个时机,而眼下,这是她的时机。
沁水。
翌日。
十几个少年人在矿洞前整齐的站成一排,已做好前往沁水的准备,江意站在王恒身旁,一列人中,好似江意这块地方缺了一块。
荀云衣最迟才来,她仍是穿着严实的衣服,看着站在王恒身后的江意,眼中的恨意也早已收敛了许多。
巫督轮值的时间早已到,如今又是轮到琼羽。她穿着荼白色的大袖裙,小巧的流珠点缀在她鬓发的白纱上头,朱唇柳眉,巧鼻墨眸,好似九重天阙之上降下的神女一般。
可这样的人,为何忍心做巫族欺压同族的帮凶呢?
“巫督,人已齐了。”负责点名的巫侍对琼羽道。
琼羽点了点头,随后对众人道:“规矩不必我多说,只一点,若是逃跑,后果自负。”
众人应了声是。
前往沁水的道路并非在丹朱矿外,而是走地下的暗道。在琼羽的带领下,他们来到通往沁水的暗道,车马已经备好,少年们有序的上了马车,王恒江意十七和十二坐在同一辆马车中。
暗道中毫无光线,故而马车前头镶嵌了诸多蓝色的丹朱以用照明。马车里头很是简洁,只有几张单薄的被褥和简陋的茶具。
几人在马车里坐了一会,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江意掀开帘子,便见着并无车夫和马匹的马车正在行进着。
这样还能被称作马车?江意挑眉,将帘子掩了起来。
“很惊讶吗?”十二笑着开口,“我第一次看到也很惊讶。”
江意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捆蓍草来,放在膝上。
“东君一族独门的牵引之术,我倒是第一次见。”她漫不经心回道。
“小意也有不会的丹朱之术么?”王恒笑着调侃。
不过王恒这般调侃,江意却是认真回答了起来,“丹朱之术渊远,我不可能尽通。牵引之术我往日在书上见到过,巫咒简单,并且不需要损耗过多灵力,我想我应该是会的。”
江意这般说法,令十七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你这样一个带了丹厌的姑子在我眼前说这些话,我定然是不信的。”十七带着笑断断续续道。
十二看了眼大笑的十七,又看了眼江意,也道:“我也同十七一样……若不是亲眼所见……当真……”
“我也一样。”江意道。带了丹厌应当是不能使用丹朱之术的,但是这具身体有些特殊。她原以为丹厌之人不是不能使用丹朱之术,而是使用丹朱之术的时候会过分痛苦,如今一看,似乎并不是这样。
比她坚毅者百千万,可是,没有一人能使出丹朱之术,说明此事与心性无关。
丹厌应血脉灵气而生,阻隔巫族之人的灵气,便教他们无法使用丹朱之术。那若是体内灵气没有了呢?
江意陷入思虑中,王恒见她神情转变,便以为是她们方才说的话伤到了江意,故言道:“他们没有恶意,只是小意你实在令人感到意外。”
“我也有些意外。”江意垂了眼眸,清秀普通的脸上,睫毛却有些长,半阖住墨色的眼眸,氤氲,似是没有半点情绪,却又令人不由得感到怜惜。
这具身体的记忆,只有五岁以后的。小小的宅院,紧紧抱住她瘦小身躯的女人,耳畔响彻不断地讥言冷语,旁人满恶意的眼神。
这是这个小姑娘的记忆。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分明不是她所经历的一切,又好似她经历过一般,眼前一幕幕的,走马灯一般的上映。
她应该感到难过呀,可是这个小姑娘和关在钟山十八年的她一样,似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感情也是,她不会哭不会笑,和她一样,也不懂什么叫做难过。
“小意。”王恒的声音响起,他修长宽大的手也放在江意的头上,到底是十六岁的少年,骨架早已长开许多,手掌也令人觉得格外踏实。
对上江意抬起的视线,王恒露出温柔的笑意来。
“我们在呢,小意。”他的言语简短有力,令江意一怔。
心头浮起异样的情绪,这是她在关在祭坛的十八年里头,不曾有过的感觉。
江意轻轻的点了点头,也露出了笑容来。
她不是孤身一人了。
马车一行行至深夜停止行进。众人皆已入睡,江意心中想着事情,不能入睡,便起身将蓍草摊开,借着微弱的灯光筮卜。
“不睡么?”十七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对江意道。
“有一些在意的事情,想算得清楚一些。”江意也轻声回道。
十七看了眼被江意摊散开的蓍草,又看向江意道:“易术卜术诸多,你为何唯独喜欢筮卜?”
“不是因为喜欢。”江意否定了十七的话,一边拨着蓍草一边续道,“因为适合,丹朱矿中灵气浓郁,多生蓍草,用蓍草作占,会比别处灵验些。”
十七嗤笑一声回道:“原是如此,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好奇什么?”
“你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既懂巫又晓道,好似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一般,若不是知道人无法长生不老,我都要以为你是个百来岁的妖怪。”十七的语气带了几分玩笑。
江意忍俊不禁。
“是个常人。”江意轻轻回道。
十七却是一笑置之,他是第二次听江意说这样的话,不由得口中调侃道,“若是如你这般都是常人,那世间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江意此时已得出卦象,她将蓍草收好,放入袖中,脸上露出了稍许轻松一些的神情。
“常与非常,一念之间。”江意说着,便看向了十七,微微一笑。
十七怔怔然,昏暗的车厢中,江意轮廓模糊,只是那双眼却好似一泓星泉,流淌着着湛蓝与辉。
分明只是个小丫头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眼睛呢?
忽的,车外有稀稀疏疏的脚步声传来,十七下意识扑身上前,将坐着的江意压在手臂下,二人皆变成侧躺的姿势。
车帘被掀开,负责巡查的巫侍往里看了一眼,见众人皆是熟睡的模样,便又将帘子掩上。
而江意和十七正好面面相觑。
“身手敏捷。”江意用手掩住嘴,用低哑的声音夸赞道。
十七扯了扯嘴角,有些责怪道:“这么不小心?若是方才巫侍发现如何是好?”
“不会。”江意笃定道,“因为有你,所以不会。”
因为有你,所以不会。
江意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十七听来却已有了别的意思,他脸颊微红,伸出手去将江意散乱的鬓发绕至耳后,随后低哑道:“早些休息吧。”
话语落下,他便转过身去,背向着江意。
江意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用手枕着头,阖上了眼。
快了,就快了。
她所等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