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一旦开始下雪,便似乎不会再停一般。纷纷扬扬的白雪落下,覆盖了这个繁华的都城,穿着裘袄棉袍的行人来去匆匆的行走着,在厚厚的雪地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城墙的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成一团,因为营养不良,她整个身子都是干瘪的,若不是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是个小姑娘。
偶有行人注意到缩在墙角的她,心善的想要积些善行,投些铜板给这小姑娘,但看到小姑娘脸上的一大块红斑之后,便立刻吓得走了开,连声道晦气晦气。
小姑娘的手脚皆被冻僵,成了青紫色。她茫茫然的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好像快要死了,也不知道是被冻死的,还是饿死的。
但是这好像是她第二次死了。
城门之外,一辆马车飞快的驶来,小姑娘又将身子往墙角缩了缩,马蹄溅起的雪渣子没能落在她的身上。
原本飞快驶来的马车行至小姑娘这处时忽然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厚直缀,眉目清秀。他手里拿着个篮子,里面传来了食物的香气。小姑娘抬起头,她的脸上脏兮兮的,还有许多泥泞,那块丑陋的红斑也异常的显眼。
看到那块红斑的小厮厌恶的皱了眉头,随后将手中篮子扔在了地上,虽是施舍,口中却还骂骂咧咧道:“我们家公子心善,赏你包子吃。”
小姑娘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这样看着那小厮。
小厮见她这般以为这小姑娘在怀疑他不怀好意,心中暗骂这小姑娘不是好歹,又道:“我们家公子还会害你一个小乞丐不成,你爱吃不吃,你若不要,那边还有堆乞丐想要呢。”
小姑娘看了看不远处,几个乞丐窝在城墙脚正一脸贪婪的盯着她这里。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然后艰难的走到篮子前,打开了竹盖子。小厮又轻蔑的看了她一眼,但因为教养良好并不是表现的十分明显。在小姑娘用脏兮兮的手拿起包子时,他便打算离开。
原本一言不发的小姑娘此时却沙哑的出声道:“你等等。”
小厮停下了步子,一脸不耐烦的看向小姑娘,等着她说话。而小姑娘却是将一个包子塞进了嘴里,很快的吞咽了下去。
“你有什么事情,快些讲,我公子还等着我呢。”
小姑娘艰难的将包子咽下,随后道:“我可以去和你们家公子道声谢吗?”
小厮原本想一口回绝,但毕竟涉及了他家公子,他决定去请示一番。小厮走回那辆雅致的马车前,隔着帘子询问了车中的人,又走到小姑娘面前,冷冷道:“我家公子允了。”
小姑娘微微一笑,随后走到车帘前,对里面的人说道:“不知可否得知公子姓名,若有机会,来日再报公子今日之恩。”
她的声音说的不响,但帘中的人却还是认真的听了个真切。
“这等小事,若是报上姓名只怕贻笑大方。”帘中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但声音的主人似乎抱恙,声音有些孱弱。
“不。”小姑娘立即便回道,虽然马车中的人看不见,小姑娘却还是摇了摇头,“这对于我来说是再生之恩。”
一饭之恩,她却恍惚想明白了什么。
马车里男子的低笑声传来,随后便有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平息下来,又听那男子道:“若是我们有缘再见,你再报也不迟。”
“好。”小姑娘低低的应道,“我叫江意,公子记好了。”
江意,这是她原本的名字。
江意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昨天。
她其实已经死了。
江家的女儿,为家族而死,听起来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她清晰的记得,那时她坐在占台前,为大周落下最后一卦。
她是陈留江家的女儿,也是大商巫族的最后一个血脉、世上最后一个能使用点丹朱之术的人。母亲生下她之后便离世,父亲为了保护她,将她锁在院中,十八年来,她没有踏出过外面的世界一步。
在世人眼中,点丹朱仍是令人敬畏的秘术。
即使它出自一个八岁女童之手。
“父亲,为什么只有我会点丹朱呢?”年幼的江意问她的父亲江陵。
江陵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慈爱道:“因为你是我江家的骄傲啊。”
她是江家的骄傲,为了江家的骄傲而生,也为了江家的骄傲而死。
血落在丹朱之上,朱笔之下写出了最后的箴言:百世昌平。
江意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意,这是她自由的最后一步,以血为卦纵使会折些寿命,但所得到的结果却是最准确的。大周百世昌平,那么她今后便可以自由了吧。
“阿意。”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江意欣喜的推开门,以为是先前同父亲约定好的,为陛下算完最后一卦,她便能重获自由,离开祭坛。
她以为父亲是来兑现承诺的。
打开门之后,江意却惊呆了。
平日里总是微微笑着,目光温柔的父亲,此刻衣袍上沾满了鲜血,手中还拿着一把长剑,剑上的鲜血断断续续的滴落在地上,渗透了木质的地面。
她平日里见得最多的便是红色的丹朱,却不知道鲜血的红色能够这般扎疼人的眼睛。
很疼、很疼,疼到她宁可相信眼前这一切是她的错觉。
而那柄长剑下一刻,便穿过了江意瘦弱身子,她如今十八岁,身子却瘦小的像个十三四的女孩。身子软软的跌下,疼痛在身体之中漫延,她在剑身的倒影上看到了自己有些苍白的脸,脸上写满了惊愕的神情。
为什么……父亲要杀她……为什么……
阿意,你是我江家的骄傲。从前是,今后也会是。
她想这大概是父亲对她的希望,只是结果却令人如此失望。
呼吸逐渐微弱,直到消失。
江陵用手合上了女儿的双眼,事先准备好的火折子落在事先浇好火油的草垛上。
火焰迅速的吞没了这一切。
这是江家的开始,也是江家的结束。
世上再无陈留江家。
漫天飞雪被风吹砸下来,江意的手和脸被冻得通红。她轻呼了一口气,立刻变作了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她并非作为江意重生,她如今所处的时代也并非大周,而是大周之前的朝代——大商。
此事虽是离奇,但师父曾同她说过这世间离奇之事无所不有,她诧异,却也只能很快的冷静下来。包子的温热还在她腹中散发着温度,全身上下唯有腹部是暖的。
她将方才拿到的金叶子藏在袖中,那公子并非只是施舍她一顿饭菜,而是将金叶子藏在了那笼屉底下。
他为何要帮自己?一时心血来潮么?
虽是想不透,但这对江意来说无关紧要,她要的是活下去。
作为现在的江意活下去。
她艰难的迈着步子往前走着。
这个身体是主人是个乞儿,她原不是个乞儿,只是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所以被赶了出来。
今后该怎么办?
江意茫茫然的想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
“你给老子等等。”
江意顿下步子来,转过身去看,却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周围围了上来。他们个个尖嘴猴腮、蓬头垢面,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
来者不善。江意心中浮出四个字来。
她下意识退开一步,警惕的看向那几人,没有说话。
见江意沉默,为首的那个面容丑陋的乞丐阴阳怪气的出了声,“小丫头片子,方才那贵人给你了什么好处?我瞧着那贵人马车上的族徽,巫氏一派的人,来头可是不小。”
江意微微皱眉,不敢将手中的金叶子露出了一点,那金叶子藏在笼屉里,这些乞丐是如何知道的?
“这小丫头片子脸上带着这‘丹厌’,那贵人却还出手相救,说不定是个有背景的.....”另外一个矮小的乞丐出声道。
“蠢货!”为首的乞丐伸手一巴掌打在那个矮小乞丐的脑袋上,骂骂咧咧道:“她脸上带着那‘丹厌’,在这大商的地界,便比我们这些乞丐低贱!蠢货!这点小事都不知道!”
江意眯了眯眼。
她脸上这块红斑叫做‘丹厌’,是被巫家圣物丹朱所不承认的标致。
原是只要带着这‘丹厌’,她的身份便比乞丐还低贱么?
她趁那些个乞丐不注意,又往后退开几步。心中暗想,也不知这个身子能不能使用丹朱之术,既是带了‘丹厌’,那便是为丹朱所厌恶的吧。
眼尖的乞丐见江意要走,立刻疾步上前,挡在她身前。
“小丫头,想往哪里走?”乞丐奸笑着,围上前来。
师父说过,这世上有些人,即便你不去寻他麻烦,他也会来找你麻烦。
师父也说,若是知道别人要动手,你却不动手,无异于坐以待毙。
既是如此,她也无需顾忌。
手中的金叶子割开掌心,血缓缓涌出,江意催动体内灵气,金叶子缓缓扭曲,变成一柄极小的长针来。
丹朱之术有很多种,这只是其中一种。
江意松了一口气,若是当真不能使用丹朱之术,眼下她便是死路一条。只是这身子从未使用过丹朱之术,她不能拖延,只能速战速决。
她抬头,手中的的长针便往眼前的乞丐刺去。
尖叫声响起。
江意趁着此刻往前跑开。
她下手凌厉,不像是个仅有八、九岁的小姑娘,亦不像心智十八岁的少女。
关在钟山十八年的少女,眼中没有善恶,只有她能不能活这件事情。
飞雪如絮,绮窗寒梅著。
而在长安城,一处华贵的府邸当中。
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捧起一盏茶盏,她妆容清丽,衣着华贵,发髻梳的简单,只别了一个简单的发簪,但一看便是娇养大的贵女,冰肌玉骨,肤如凝脂。
“那个贱丫头处置了么?”那女子朝身边的婢女轻飘飘出声,虽是极好的音色,但话语中冷冷,直教人不寒而栗。
婢女身子一抖,立马跪下声来回道:“已经处置了.......怕是现在.......已经.......没命了.......”
那女子盈盈一笑道:“怕什么,一个带着丹厌的废物,死了也好。”
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啊.......婢女头皮发麻,心中暗想却不敢回答,只是在地上跪着。
女子脸上的笑意却更浓。
没了那个碍眼的丑丫头,她今后,视线便清明了。
丑丫头。
丑丫头。
该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