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听锁。
这词汇对江泫来说不算陌生,却又无法确定。
不算陌生是因为他知道锁名的来源,无法确定是因为他无从得知夔听锁锁住的到底是什么。
上一世做了大半辈子江氏少主、又做了小半辈子江氏家主,江泫对夔听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每个历史悠久的宗派或世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比如江氏仙府之下埋着一条巨大的灵脉、又比如上清宗的建宗地苍梧山下封印着一只神兽,名为夔听。
这些秘辛或多或少都会流传在外,叫世人抓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苗头。但传闻终究是传闻,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抓着虚无缥缈的小道消息查来查去。江泫前世曾听说过夔听的凶名,虽是神兽,却不以利苍生为己任,真身乃是一只走了邪道飞升的妖兽,有引动同类暴乱的能力,每每降临世间必会引来极大的动乱。
它未能成功作乱多少次,上古时期的大能集结修士对其进行讨伐,因战术冒进引起它的警惕,呼唤世间众多妖兽苏醒,其中就有柊山神。人与妖的接战之地在赤后之南,九州的极南之处。战况持续了半年,血流成河尸积成山,惨烈异常。战时天塌地陷,战后的赤后也成了九州的禁地,化名渊谷,是怨气丛生、妖鬼横行的古战场,此后再无人敢踏足。
人类最终赢得了那场胜利,斩杀了妖神夔听。但夔听已然成神,身魂不死不灭,有人猜测夔听死去只是谎言,它的真身被封印在某处——几乎所有的灵泽仙山都被猜了个遍,最终不知为何,世人统一默认了夔听在苍梧山下的传闻。
这虽是传闻,可妖神夔听的残暴却是血淋淋的历史。“夔听锁”统共三个字,大半都跟妖神沾了联系,想必不是什么好货。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测浮上江泫心头。
他问道:“你要我去破除夔听的封印?”
系统顿了一下,问道:“你想要提示吗?”
江泫颔首。
系统道:“只有这一次。”
它的态度突然变好了,这让江泫有些许意外。系统看了他一眼,道:“别意外,这是我对我工作失误的补偿。”
江泫道:“工作失误?”
系统竟然迟疑了一会儿。江泫耐心地等待它开口,好一会儿才听它道:“是要你在不破坏夔听封印的情况下,解开‘夔听锁’。至于夔听锁究竟是什么,我不能说,需要你自行调查。”
江泫垂下眼睫思索片刻。他沉默的时间稍稍久了些,系统安静地等待他开口,等了好一会儿却仍不见他说话,便主动凑到江泫的眼前,见他瞳中映着幽幽的荧光,长睫之下目光平静冷淡,毫无波澜。
“你不必担心这是我引你作恶的伎俩,我并非故意想对你有所隐瞒,我只是受到限制,无法对你坦诚。”它道,“这条支线任务建立在主线的前提下,原本的结局天下和满,支线便不能影响这个结局,且支线没有时间限制,哪怕解开它要花上百年、五百年、千年,都没关系。”
“夔听锁与上清宗有关联,我为你找了个合适的身份。留在这里,你就是伏宵,放手去做,不会有人对你起疑心、无人胆敢扰你清净,在上清宗一切言语与行动皆有自由,这里是天地间养心养神最好的清净地,你可以好好休息。”
它将分析一条一条列出来摆在江泫面前,声音透着极度的冷漠与理性,似乎对这世间情势毫不关心。
江泫默然片刻,道:“可我并非伏宵,上清宗的人迟早起疑。”
似乎早就猜到了他这条顾虑,系统兴致缺缺地道:“你以为为什么乾天盘会定位到你?我说了,你就是伏宵。放手去做就好,没人会怀疑你。”
听这语气……系统对这件事似乎相当笃定。它或许来自比现代更高的位面,在一定程度上对书中世界拥有不容置喙的掌控力,既然如此,便不必疑虑身份暴露的事。
但真正让江泫心中泛起一丝波澜的,其实是系统的一句无心之言——
“无人胆敢扰你清净,你可以好好休息。”
操劳一世、遭遇背叛、得知回不去原来的世界、灵台散尽。他实在太累了,恨意也压不过这疲倦,想要寻找清净之地休息。哪怕只有一天。
江泫道:“我明白了,但我尚有一点疑问。说不出口的话,是谁为你加上了限制?”
漆黑荒芜的灵识海中沉默良久。江泫很有耐心地等它开口,终于,一阵难捱的死寂过后,系统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天道。”
*
重月道出他醒过来的事情以后,江泫睁开眼睛,随意同她寒暄了几句。虽说是寒暄,大部分都是重月在说话,江泫有话说不得,往往一开口便觉喉尖痒痛,侧身扶着枕沿一阵猛咳,再抬起头来时面色惨白,似乎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
重月从未见过伏宵如此狼狈的样子。江泫只是想开口随便说点什么,却被咳嗽打断了,落在重月眼中,就变成了因为灵台消散的事悲愤绝望、心如死灰。
她眉尖紧蹙,动作细致地俯身将他唇边咳出来的血渍擦拭干净,虽然担忧,但声音镇定,尽她所能安抚道:“先不要说话。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体内灵流实在紊乱,晚些时间我会想办法为你梳理。你的徒弟也平安无事,至于灵台的事……”
她抿唇,明白任何安慰的话在这样血淋淋的事实面前都很苍白。但她还是开口道:“……总有办法修复的。不要着急,伏宵。”
江泫靠着软枕,艰难地平复呼吸。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他只觉眼前发黑,连带着这位不知名姓的修士声音都忽远忽近,好不容易平静一些,才哑着嗓子开口道:“……多谢。”
“你认识我……?”
重月原本俯身查看他的情况,听见这句话,直起身体的动作一顿。她惊愕至极地将脸转向江泫,眼睛睁大了些,好半天才强作镇定地问道:“你说什么?”
江泫抬眼看她,神色苍白平静。明明还是记忆里的外貌,但看人的眼神天差地别,处处透露着令人背脊发凉的陌生。
荒谬至极。不只是灵台,连记忆也失去了吗?
重月攥住自己宽大的广袖角,不死心似的,又问了一遍:“我是重月。你可记得我是谁?”
江泫盯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关于上清宗的一切,其实他都可以试着问问躺在灵识海中的系统。但且不说系统能不能取到伏宵的记忆,若真“有记忆”就意味着他做事需要贴合伏宵的行为模式,等于处处受限,更谈不上自由。系统说过,他在上清宗什么都可以做,不会有人疑心他的身份。
那么此刻暴露自己“失忆”的事实,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位女修看起来颇受打击,面上惊惶难掩,却又顾及他的心情强作镇定,余光能看见她攥紧衣袖的手在发抖。
江泫分出一缕心神进入灵识海,问道:“她与伏宵是何关系?”
系统道:“她是你的师姐。上清宗六位峰主,浮云峰重月是你师姐,时隐峰天陵是你师弟,师尊已故去,现任宗主名长尧,与你师尊同门,待你们如亲师一般。其他几位峰主中与你交情最深的是方才收扇子那位,流林峰毓竹。剩下两位不记得便不记得了。”
“你在云来山上救下的是你的大弟子岑玉危,除了岑玉危,其余弟子从未有过和你说话的机会,不必知晓姓名。”
江泫不过随意一问,系统便将伏宵的关系网为他粗略地整理了一遍,其关系简单程度让江泫侧目。但想到伏宵已经避世多年,又觉得未尝不能理解。
重月道:“无妨……无妨。”她深吸一口气,立刻把自己异常的情绪波动压了下去,“不必害怕,不必警惕,这里是上清宗,是你的家。我是你师姐,名叫重月……”
她做着自我介绍,心情却远不像神情那样镇定。
师门中成就最高的伏宵,一直以来都是门中的骄傲。他虽然性格冷僻,但尊重师长、友爱师弟,在门中声望颇高;后来历经世事、时间流转,门派破灭,他们的栖身之所就变成了苍梧山,上清宗。
她早知伏宵不是止步不前的性格,因此未曾劝过他放弃渡劫,即使局面九死一生。后来事情还是向着她最坏的打算发展,伏宵在天劫之后失踪得无影无踪,连残魂都没留下来一片,时过百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回,结果竟然灵台消散、记忆尽失。
如此一想,失去记忆或许是件好事。
记得从前,便也记得从前的辉煌。伏宵冷淡自傲,绝不能忍受自己沦落到使用灵力都要小心斟酌的地步,那在他眼中与废人无异。
她伸手摸了摸江泫的头,眼眶终究是湿了。
重月离开后,江泫又昏昏沉沉睡了数日。
肩上的伤早在回到上清宗时就已被治好,剩下数日昏睡则是为了修补横冲直撞的灵力为身体带来的损伤,顺便将体内灵流重新梳理,拘回魂魄中。过程不算困难,但江泫不知为何一直做梦,梦魇光怪陆离,尽是故人的笑面与森寒的剑光,连带着在睡梦之中也眉头紧锁。
有人轻轻按住他的眉心,指尖冰凉,让江泫灵识一松,连日不息的头疼减弱许多,昏沉地睁开眼睛。
天陵道:“伏宵!”
床边坐着一个人,一身锦葵紫色长衣,袖袍宽大,靠近手腕的衣料泛着轻而浅的白色。他指掌覆下,将江泫的视线略一遮挡,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颚与平直冷漠的唇角,银发薄雪一般疏散地垂在肩前,光泽清润,为他渡上八分悲悯众生的神性。
不是天陵。天陵出了一声后,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郁郁,不再开口,安静地守在一边。
床边人道:“张口,宵儿。”
他的声色沉而不肃,透着磐岩一般的安稳镇静,慢慢地划过江泫的耳廓。思及传闻中上清宗师门友爱,应当不至于下毒毒死伏宵,江泫正依言要做,那人便收了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量捏住他的下颚,向他嘴里滴了一滴什么东西。
一点极淡的血腥气在江泫口中蔓延开来,他心中微微愕然,立刻辨识出入口之物是修士的精血。修士的精血之中都栖居灵力,修为越高灵力便越醇厚,失了精血便等同于失了修为,从上古时期便一直有恶人猎杀修士取血炼丹,足见精血的珍贵之处。
那滴精血辅一入口便立刻化开,其中蕴藏的灵力如同温润的水流一般淌过江泫的四肢百骸。它拂过经脉、温养灵魂,江泫体内一团乱麻的灵流此刻都被尽数疏开,温顺地回归魂魄之中,近日一直积压于身的疲惫与病痛被尽数驱散,身体甚至比刚在幽州醒来时还要好上些许。
床边人垂下烟紫色的眼瞳,目光和缓安宁,正是上清宗宗主长尧。
长尧道:“感觉如何?”
江泫转动僵涩的脖颈,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多了。多谢……”
天陵立刻道:“宗主。”
江泫立刻顺着天陵的提示道:“多谢宗主。”
长尧略一颔首,将手收了回去。江泫瞥见他光洁如初的指尖,方才划开取精血的伤口已然愈合了,躯体已然有了自愈能力,可见其境界之深,浩瀚如海。但就算是境界如此之深的长尧,似乎也并未辨识出躺在床榻上的不是伏宵,对待他的态度无比自然。
江泫心中疑道:实在太过顺利。自己与伏宵相貌如此相像吗?若是不像,为何竟无一人对他起疑?
这样的疑惑却不是能问出口的。
长尧此次仅仅是来探望他,喂了精血以后又细细叮嘱几句,无非是让他好好养伤、莫要焦躁,又像哄小孩一般在他和天陵头上拍了几下,便起身离开了。
他一走,立在床头当柱子的天陵神色立刻缓和不少。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峰主,手下养着一大批弟子,平日里遇事沉稳、鲜少慌乱,然而站在这位师叔面前,仍然如稚童一般局促。
青年凑到江泫面前,神色颇为轻松,眼底却压着哀伤。
“有好一些吗?还难不难受?”他说着弯起眼睛,露出一抹稀罕的笑意,语气同样带着稀罕的柔和。“我叫天陵。重月都告诉我了,知你不记得我,不必多想。”
“要起来坐坐吗?成天躺着定然不太舒服。”
他试探性地向江泫伸出手,动作流露出小小的期盼。江泫看了他一眼,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刚要尝试坐起来,背后就立刻揽上了一只手。天陵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动作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江泫:“……”
他艰难地道:“我没有这么虚弱。”
天陵一愣,微微抿唇,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或许刺伤了伏宵的自尊心。失去记忆不意味着性情大变,以伏宵的性格,就是会在乎这些。
于是他顺从地收回了手,目光落在江泫扶着床沿起身的动作上,神色颇为紧张,若是宗内弟子看见平日总是一脸漠然、说话颇为刻薄的天陵君露出这副表情,非得惊掉大牙、再大谈上三天三日不可。
长尧的精血效用非常好,仅仅一滴便足以媲美药王谷的灵丹妙药。江泫力气恢复了不少,甚至感觉自己能再杀一百只蛊雕,不过最紧要的是不能再这么躺下去,应当起来出去活动活动,顺便瞧一眼上清宗的景色。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即使站起来时头重脚轻,也很快适应了这种如同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天陵取了一件外袍来为他披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江泫颇感无奈,又怕看见他怔愣失落的神色,只好一直让他跟着,直到迈近房门。
他们走得很慢,无声无息。江泫抬手开门,不曾想门外漏进来的不止光线,还有一条犹疑踌躇的人影。是位面生的弟子,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见门扉冷不丁打开似乎被吓了一跳,被火舌烫到一般退开几步,战战兢兢地道:“师尊!伏宵君!”
正是时隐峰天陵座下弟子,温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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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仙山渡来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