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见君颜,心已许之。愿与君共赴白首两不相弃。奈何天意弄人,旧日别后,日夜相思,如春水流长。
愿君归期早日至,共赏江南好风光……”
和瑾闻肃征将纸上所书细细读来,但闻皆是儿女情长之语,不由得悬下心来,她原以为这信或许与军国大情有关,却不料竟是这样一桩私事。
————旧事
当肃征目光掠过信末时,面色逐渐凝重,他瞬时止了声放下手中纸张,目光复杂地看向和瑾,半晌方道:
“阿瑾....”
见肃征这般神情,和瑾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她抿唇问询道:“怎么?莫非此信有何不妥?”
肃征目光深邃,似藏着千言万语,却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这信是写给羌殊皇子的。”
此话虽声音低沉,可每个字都似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和瑾心上头,犹如晴天霹雳,她眉头蹙起难以置信地看向肃征,确认道:“写给皇兄的?”
肃征沉重地点头以应,随之缓缓道出这信所书往事。原来,写信之人乃先皇子昔日在南国游历时遇见的佳人,后来两人虽情投意合,然先皇子因国事所迫,不得不返朝,约定待他日再续前缘。这只大雁乃两人共同豢养之宠,于是她怀着满腔思念写下这封情书,企盼鸿雁传情与先皇子,然天意弄人,情书却落入和瑾手中....
闻听此间曲折,和瑾面色骤变,这意外的秘辛让她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写信人多了份同情与感慨。她轻叹一声,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袖中,心中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实话说来,和瑾脑海中是有段关于写信之人的模糊记忆,那是五年前,肃征还未到来的时日里,兄长曾以呼两国交好为由去南朝游历了数月,后因北国内乱他被急急召回。归来的兄长时长长吁短叹,频频向父皇请命再探南国却屡屡被拒,再然后遇两国关系紧张,割裂之下,他再无南下之望。
自此,一向开朗的皇兄变得沉默寡言,穷极一生致力于调解南北两国之隙,乃至于遭到贼子刺杀丧命。
他曾说过,心中有一位特别的女子,因种种缘由无法相守,若他朝有缘相逢,定会求娶对方做他一生一世的妻。
和瑾却一直以为那只是皇兄的酒后戏言,却不料,是他心中真实的愿望,是他此生未了的遗憾。到最后,温文尔雅、才情出众的皇兄,终生未娶....
“阿兄,今天阿父为你挑选的两位姐姐好漂亮的,你怎么都没去看一眼,姐姐们会伤心的。”
“瑾,哥哥已经有所相爱的姐姐了,容不下他人。”
“在哪?我认识吗?快让阿父叫你们成婚啊。”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呵...只怕,我这一辈子也难与她再聚了。”
想起皇兄生前种种,酸楚之意翻涌上心来。和瑾曾以为皇兄那般沉默与执着不过是为了北国安宁,却不曾想,这其中牵扯着这样一桩刻骨往事。
————适应的方法
在肃征推测下,看这封信纸的老旧程度,寄出至今已不下两年。
“阿瑾,这信既是意外所截,你预备如何处理?”肃征见其神情凝重,温声开口道。
和瑾没有给出答复,只默默将头低下,不让肃征看见她眼光中闪过的那一丝动摇。
她私以为这段情缘既是皇兄遗愿,自己又怎可不帮他完成?再说,那位寄信人定是在翘首期盼着回音,即便如今皇兄已逝,难道自己就可以坐视不管让这位痴情人苦苦空等?爱屋及乌,和瑾自然希望这段情缘的能有个了结,无论好坏.....
可是,若要去寻那女子就必得离国南下,和瑾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离开故土的勇气,更害怕面对一个未知的结果。
“小肃,我不知道。”和瑾说这句话时声音小的近乎微末。
自肃征洗去质子身份后,和瑾便很少称他为【小肃】了,也只有当她极度迷茫之时才会将这二字脱口。她看见自己正站在一个重大的抉择前面,却无法预见未来之路会通向何方。
对肃征来说他深知个性,总将他人之事看得比自己还重,更何况事关她最敬爱的皇兄。
“阿瑾,你无需急于回答。既不知,那便先去吃饭吧,落霞在后面等你好久了都。”他边说边抬手指向和瑾身后。
和瑾闻言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落霞不知何时已悄悄来到她身后,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饭菜烧好了,见你没回来,我就过来找了。】落霞打着手语道。
“不小心耽搁了会,说实话到底有些饿了呢。小...”下意识脱口的小肃两字被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感情的【肃征殿下】四字。“肃征殿下,一同吃点吧,今日这主菜是我亲自猎的,又是落霞亲自下的厨,味道差不了,吃一顿少一顿哦。”
南朝饭□□细,讲究色香味形俱全,远非北国所能比。但北国菜独有一绝,有幸于得天独厚的优越地势,这片土地上所产肉食总要比南朝更为鲜美肥嫩些许。这也是为什么和瑾听见落霞提议去狩猎表现如此积极的原因,她想即便肃征即将离去,也能记住北国的味道。
“求之不得。”肃征心里也明白,待回朝后,他再想尝这口只怕真是要求之也不得了。
落日的余晖中,和瑾肃征两人相视而坐于暖炉旁享用着佳肴。北国菜向来看似粗犷,细品其中却不乏精细之处,食肉而不腥,味浓而不腻,恰到好处的调味让人一尝难忘。
许是落霞记得肃征爱吃酒,此刻桌上正备着北国特有的烈酒。和瑾自视酒量不佳,却还是陪着肃征饮下着,一杯刚下肚脸颊便瞬时红扑起来,眼神也略显迷离,却仍执着地给肃征倒酒。
“小肃啊,记得你初来此时,是死活不愿意吃这些菜一口的。如今怎么就肯了呢?”
“阿瑾,时光流转,人亦会随之改变。初来乍到北国时,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与疏离,自然难以接受那饭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了解并爱上了这片土地,当然,这些美味我自是甘之如饴了。这便是适应,也是成长。
我且能适应,你为何不可呢?”肃征望着她,语气中满是深意。
和瑾对这段话言外之意了然,她放下酒壶,抬起朦胧的双眼望向肃征,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道:
“许是我太古板,总想守着旧事,旧理,不愿改动。”
“阿瑾,你错了。”肃征放下手中酒杯,面上挂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此非古板,而是你心中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他望着和瑾,眼中闪过一丝柔光:
“你心中对先皇子的缅怀,对故土的眷恋,这些情感构成了你,一个活生生的和瑾。你并非不愿改变,只是需要勇气去接受,需要时间去适应,像我一样。”
暖炉的火光在屋内跳跃,映照着和瑾微红的面庞,肃征起身凑了过来轻轻握住和瑾的手,那份坚定与温暖仿佛透过肌肤,直达心底。
“我很幸运,遇见了你,谢谢。”他顿了顿,继续道:“无需急于做出决定,只需跟着你的心走。我相信,无论阿瑾你选择何种道路,都会走得很好。”
彼时帘外有阵微风掠过,带来些许冷气,和瑾打了个寒颤,酒意也稍稍清醒了些。她默默将手抽了回来,低垂着眼帘,似在沉思。
“喝完酒吃过饭就是容易犯困哈,我要休息了,请回吧。”和瑾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决。
面对逐客令肃征倒也不气馁,只因他明白,和瑾需要时间去思考,去抉择,他轻轻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静静离开了。
————
今夜,和瑾特地挥退了落霞,独自坐在床边。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肃征对自己说过的话,字字句句如同细针,一根根直刺她内心的防线。
“我究竟在怕什么?”和瑾喃喃自问,问题的答案她了然于胸:她害怕失去,害怕失去现有的安稳与幸福;她害怕改变,害怕改变带来的未知与不确定。
然而,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不断失去再得到的旅程?人无法永远停留在过去,也不能因为恐惧而断送未来。
“不能,不能再逃避了。”酒意已全然退去,清醒后的和瑾更加清楚自己的抉择。日头初升,透过如梦似幻的薄雾,将斑斓光影洒落在这片北国大地之上。光,柔和而温暖,像江南丝绸般细腻,又似女子眉间的柔情。
肃征行囊已收拾妥当,只待启程,彼时他牵马站在营帐外,静候着最后一道告别或是同行。北国之风拂面而过,带着特有的凛冽寒意,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热情。
时间被细细拉长,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然而,和瑾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肃征的眉头逐渐锁紧,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无名焦虑。
“殿下,该出发了。”
侍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催促。肃征收回远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本想以此平复心绪,却愈发感觉有股难以名状的痛楚在胸口蔓延开来。
“阿瑾...”肃征轻声自语。
他明白,和瑾在逃避,逃避即将离去的自己,亦逃避那个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刻。难道她真的不打算来送行了吗?他不禁回想起昨晚她的话语,是那般的含糊其辞,难道就便是她对自己的最终答复?
他原以为和瑾会来送行,至少,他会看到她站在营帐门口,微笑着朝自己告别。然而,当和瑾缺席的那一刻,他明白,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强求。
肃征登鞍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他与和瑾曾经共同守护过的土地,满是不舍,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停留,不能让这份牵挂束缚住前行的脚步。
“走吧。”
声声马蹄,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肃征率领着队伍,踏上了回朝之路。
——————
“你怎可像你兄长那般糊涂!”
虽然和瑾已决定明日随肃征一同南下寻寄信人完成皇兄,但她做不到不告而别,于是在作出决定后,她当即前去告知父皇她将离开北国一事。不料等着她的却是父亲的雷霆大怒,并当即下令来人将她拉去禁足。
此时被重重守卫看管着的和瑾望着外面朦胧月色,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无疑触怒了父皇,禁足的处罚只是开始,若仍有此心或许后面还有更为严厉的手段。但她已经决定了,为了皇兄,为了那份承诺,她将不惜一切。
其实,和瑾心中早想好了后路,在出发之前就已嘱咐了落霞:若她到时候没办法出来,那让落霞以送安神汤为由,进来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殿下,落霞姑娘给您送东西来了。”
和瑾闻声抬眼望去,见落霞正手挎食盒站在殿门口,眼眸中多少透着些担忧和不舍。她希望此计能成,又害怕此计成功。只因她明白,和瑾此去凶多吉少,但她却无法阻止,甚至请求同行也被婉拒....她深知和瑾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情就难以改变。而自己作为和瑾最亲近之人,能做的只是默默支持。
屋内两人已经互换完衣物,落霞与和瑾本就年龄相仿,身形也颇为相似,再加之此刻夜色朦胧,门外戍守的侍卫们也未必能分辨得清。这样想着和瑾便推开门,低着头走了出去,守在门外的侍卫见到她,恭敬地例行询问道:
“落霞姑娘,公主安否?”
遇此一问,和瑾低声回应:
“服药后便睡下.....额”回到一半和瑾便发觉不妙,心跳瞬间加速,自己犯了个细微却致命的错误,她忘记了,落霞是一个失语者,口不能言。
月亮被乌云遮去大半,只留下淡淡几缕,显得格外凄凉。
“公主,您这个打扮,是要去哪里?”
侍卫声音中带着几分疑惑和警惕。和瑾闻言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已然暴露,正欲转身逃离,却不料门外侍卫已有所察觉,迅速上前将她拦下。
“金蝉脱壳之计,倒是用得巧妙。”
北国国君的声音中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内在外,他与和瑾都像是君臣,而非血亲。
如今和瑾的父皇正端坐在宝座上,目光如炬,似欲穿透帘幕看清楚跪在下方的和瑾。
和瑾虽叩首伏低,心中却毫无惧色,她知道,此行若真要启程,靠她这些小把戏是瞒不过父亲的,她所求不过心中的那份道义和责任。如今既然计谋已败露,她也无需再多做遮掩:
“父皇,此事并非女儿一时兴起,只是遵循内心之声。”
北王冷笑一声:“呵,你所谓心声,便是背离家国,追随那外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