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行刺案审结,鱼在溪等六人伏法,过冥界之门后将入鬼门关,不经意间望着阎罗王遥遥而来不禁一怔,下意识脱口而道,“他真是阎王啊?”
“可不就是真的嘛,难道人间还供了尊假的不成?”看送鱼在溪等的鬼差顽笑着答了一句,又紧跟着出言催促道,“行了别耽搁了,从鬼门关到地府,咱们还有不少手续要办呢,快走吧。”
“鬼差大哥。”鱼在溪等敬了一声,随上鬼差的脚步边走边打听,“敢问一句,您可知道从鹰川来的烈火将军鞠尽忠他的去向?”
鬼差闻言表情一黯,不答鱼在溪的问话只是啧啧一叹,“近两年,但凡是从鹰川来的,没一个不念叨他的。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们这么惦记他,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你们从没待见过他,连他死了埋在哪你们都不知道,身后连个香火都没有。”
“是我们辜负了将军。”鱼在溪等惭愧垂首忍不住又滴下泪来,鬼差却好像看厌了似的向下撇了撇嘴,然往下说起鞠尽忠来竟是神采飞扬一脸的光彩,“倒也不必如此,我们头儿生前有功死后自然有福,也就刚来冥界的那两三个月辛苦些,后来日子就慢慢好了,还当上了冥官,虽说现在还只是低阶,但是得上面器重,前途光明着哪!”
鬼差语调逐渐轻快,情不自禁地轻扯了一把攥手里的那根用来束缚鱼在溪等手脚的锁链。鱼在溪等不防之下走了个踉跄,但是他们脸上还是绽放出了一朵欣然。阎罗王将自己经过鬼门关时候无意间听到的这一耳朵说与姜伋,末了忍不住还与姜伋感慨,“其实鱼在溪他们未必听得懂什么冥官啊低阶啊之类的,不过是听鬼差讲得热闹,他们也就下意识地跟着高兴罢了。只不过让鞠尽忠知道,他生前守护的百姓没有忘记他,还这般惦记他,想必他也会觉得安慰了吧。”
姜伋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阎罗王递过来的热水低头轻啄。阎罗王正了神色又道,“公子,鞠尽忠的确是个可用之才,公子对他也是赞赏有加,正是因为冥界有了姬昌和鞠尽忠,您才没有跟天界争比干和闻仲。凭鞠尽忠现在的成绩,他完全有资格参加今年的冥官选拔试,为何为公子还是驳回了刑天、阿傍、斩衰、南河、后土娘娘的联名举荐呢?”
姜伋放下水杯肃容说道,“无论做鬼差还是当冥官,你可有见过他经手过一件与鹰川有关的事情?本座不是不体谅,只是他一味回避终究不是个办法。低阶罢了,可做到高阶总有回避不了的时候,届时又要他如何?与其将来看他左右为难进退不得,不若暂缓提拔,待他明白了,再录用不迟。”
姜伋这番解释可谓直白点出了鞠尽忠眼下的短处,阎罗王忖度之下亦觉有理,方舒眉笑道,“公子思虑周全,倒是臣等狭隘了。”
“卿等惜才,本是一片善意,何谈狭隘。只是我居上位,遇事难免多想些,反叫你们难做了。”姜伋口中言辞含着歉意唇角笑容蕴着亲近,无奈阎罗王居姜伋下位委实不好接这话只能再旁陪笑两声算是罢了。姜伋感到喉咙又起不适赶忙拿起水杯抿了一口压了压,这手放下水杯那手紧接着拿起一份奏章交给阎罗王,“你先前递上来的,阐教姜子牙关于请求暂放闻仲回人间的申请,我批完了。”
这么快?都不须仔细斟酌一番的吗?阎罗王心下不由犯起了嘀咕,待打开奏章见到姜伋给的批示更加疑惑不解了起来,“公子,请恕臣愚昧,放鬼魂回人间干涉兵戈这事本就已经不小了,公子怎地还要加一个姬昌?这究竟作何道理?”
“姜子牙请闻仲回去是为了征讨鹰川,平朔城军冤案,本座放姬昌回去,是为了雁城能够尽快重振,百姓能早日脱离苦海。鹰川与大周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可与之瓜葛的远不止一个雁城。阎罗王,你自己眼神儿短,就打量本座同你一样?你当真以为本座不知鹰川乌衣教使傀儡术杀人之事?”
姜伋道最后一句时问责之意陡然腾起,吓得阎罗王猛地跪了下去伏身在地。这件事阎罗王原本打算先不禀告姜伋,一则姜伋病着实在不好叫他多劳神,二则照鱼在溪等在西伯侯府留下的供词来看,料想与乌衣教暗中勾结的远不止一两个鬼差那么简单,一旦禀告姜伋由君翊殿下教彻查,届时牵连开去,恐会引发朝内朝外不安动荡,既如此,不如暂不上表此事,且许阎罗殿先行密查,等有了眉目,再上报不迟,岂知姜伋竟早已晓得,现下内鬼尚未揪出倒叫自己先白白顶上了一个欺瞒上殿的罪名。阎罗王心头泛苦俯首告罪,姜伋眸中寒星一芒跃出眼眶在阎罗王的脊背上瞬间碾过后没入书房一角无息湮灭,“我焉能不懂你是在为我打算,但你既侍奉于我,我君翊殿查不得,你阎罗殿就能查得了?你撂开手,我另作安排,你留个神儿就好。等会儿我要出趟门儿,你去给我备一盒落梅晶糕、眉酥饼和黄金芝麻卷来。”
“喏。”阎罗王听得姜伋吩咐他准备的是这三样点心便立刻猜到姜伋等会儿必是要去元桥山后土殿,后土乃冥界元老,曾辅佐泰山府君开创幽冥之境,相助冥王泰一实现一统,她座下蓐收将军驻守五道轮回,洛宓元君主姑获府负责冥官鬼差监禁服刑,这事派给后土殿本是合适的,可眼下姜伋手上有乌衣教勾结冥官鬼差的确实线索吗?这便叫姑获府插手是否操之过急了些?另则,目前也并不清楚乌衣教的背后是否有天界策应,考虑到蓐收同昊天上帝的亲缘关系,与其要后土殿介入,密令洛宓元君会否更加合适?阎罗王附至姜伋耳畔细细道出了自己心中的这番计较,姜伋听罢却只淡淡一笑,转头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阎罗王眼瞧姜伋这般有把握,又想着左右公子已命自己留神,是以日后即便出岔子也不会捅出什么大篓子,便也不再多言,赶下去办差了。约莫三盏茶的功夫,姜伋起行,未摆开仪仗,只叫了阎罗王陪同。登上元桥山稻香顶穿过一片麦穗林便到了后土殿,姜伋抬手制止点殿前守卫行礼通报就这么扶着阎罗王的手臂走了进去,这个时辰正殿刚好空着,姜伋和阎罗王遂绕去了偏殿,果然在一扇长窗下见着一位老妇正对棋沉思。那老妇身着黄袍,一张方脸镶嵌凤目,一头银色发丝盘起高耸蓬松云髻,髻上无甚装饰,唯插了一支展翅欲飞的烈焰朱雀簪。姜伋侧脸向阎罗王微微点了点头,阎罗王会意立刻噤声退了下去。姜伋放轻脚步走到老妇身畔,探头扫了棋局一眼,俯身执起一白干脆落子,局面马上豁然开朗。老妇凛眉抬眸陡然露出一双含威凤目一张富贵脸庞,待瞅准是姜伋神情立刻温柔亲切了起来,眼角略嗔嘴角带笑地伸手把姜伋拉到怀中搂着,“你这皮猴儿,这回怎么悄没声地进来了?”
“悄没声的何止是公子,阎罗王也跟个猫儿似的摸了进来,得亏是我,换做蓐收,怕是手里的白绫早就打出去了。”老妇话音一落,一道如浅溪潺潺流淌的清澈嗓音便远远接上。循声看去,但见一名头挽灵蛇髻身着青衣敝屣裙臂搭飘逸白披帛,削肩细腰身姿高挑的清丽女子莲步款款地同阎罗王并肩过来,身后跟着数名手捧火盆、茶水、糕点及食具的婢女们,在向老妇和姜伋盈盈行礼后,女子稍稍回了回身,婢女们立刻四散开去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碌。女子又转过身来笑道,“后土娘娘,公子带了糕点过来,您正好尝尝。”
后土嘴角上的笑意沁出一丝别样的意味,“不着急。洛宓啊,咱们先来听听这皮猴儿怀里揣着的算盘珠儿是个什么响动。”
洛宓元君垂眸一笑,“这还用听吗?自然是哗啦啦地跟流水似的响了。”
置放在姜伋旁侧火盆烧得极旺,跳动的火光照得姜伋红扑扑的。婢女们做好差事悉数低头敛声退了出去,姜伋和后土分别招呼洛宓元君和阎罗王近前落座。阎罗王和洛宓行礼坐下,姜伋自后土怀中坐起身来说道,“后土娘娘,人间有一鹰川之地,境内活跃一名为乌衣教的组织,教人夺魂炼药,使傀儡术杀人害命,到如今已有几十年了。此事不可放任不管,我打算委派给后土殿密查。”
后土和洛宓元君面上一震,下意识地对视过一眼,后土转回头来与姜伋说道,“公子信任后土殿,委以重任,臣十分感激。只是臣虽蒙王上赐殿,但已淡出朝局多年,洛宓和蓐收,职责所在也不好过问,而且依公子所言,此事关系甚大,由君翊殿负责,先命阎罗王密查,若日后查出了蛛丝马迹,再让后土殿介入,是否更妥当些?”
洛宓元君亦拒绝道,“正是如此。公子明鉴,非臣推脱,实在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公子先前交代给臣的事情,臣到现在都还没办妥,若在耽搁了这件大事,臣的罪责可就更重了。”
“后土殿有不便之处,我岂会不知?我原本也是准备像后土娘娘说的那般安排,不想阎罗王竟是个糊涂的,知晓得比我还晚,更可恶的是这厮居然还妄想欺瞒我!”
“还有这一出?”后土和洛宓元君俱是吃惊地看向阎罗王,后土似乎不敢相信地说道,“耀之什么时候有这个胆子了?”
阎罗王臊了脸深垂下头,后土见此随即怒哼一声薄斥道,“卓华,你这可是自己讨打!”
“可不是嘛,要不是念着他还是知道关心我,凡事为我考虑着,我早就杖刑伺候他了。”姜伋气性未歇似的又瞪了阎罗王一眼,自缓了缓情绪方继续说道,“另则,乌衣教这帮人早先也曾在殷商活动,我总觉得他们跟本座先前交给洛宓元君的事情有所关联。此外,梅山那边姑获府也可去查探一番,殷商王孙贵族埋葬之地,里头藏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梅山那边姜伋早派了蚩尤前去盯着,又秘令刑天暗中照管,现下又把姑获府牵扯进来,如此重视,要么是姜伋掌握了详实的线索,要么是对蚩尤失去了耐心,甚至可能是姜伋对蚩尤产生了疑心。阎罗王心中暗自揣测,却不敢往深处揣测,嘴上更是完全不敢问出来。姜伋在梅山遇刺事件办到今天他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白,再者蚩尤呈报上来的奏章也通篇含糊其辞,因此在梅山这事上,他即便想替蚩尤周全也是有心无力,更怕自己言语不当引得姜伋多思,因此他明事地选择了闭嘴,缩起脑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旁边洛宓还试图推掉这件差事,却听见姜伋叹息着说道,“洛宓姑姑,我何尝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我如今居上殿之位掌王上玺印貌似尊贵,但我心里清楚我究竟是什么,我其实也没想搞出什么动静出来,也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冥界清净太平,我自己也能保得长久,可是洛宓姑姑,我眼瞧着那些凄厉呼号的冤魂,我实在是做不到昧起良心装聋作哑呀!”
洛宓元君脸上那两道柳叶弯眉忍不住一瞬抽搐。好家伙,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给她扣上了不遵上殿、目无王上、懈怠职责三行大罪外加一条没有良心的严厉指责,如此一来这差事她是非接不可了,“公子说这话实在羞煞臣了,难得公子信重,臣必不会叫公子失望。”
“洛宓元君当然不会叫本座失望,此事便辛苦洛宓元君了。”姜伋朝洛宓元君满意一笑,终于放过了她转头去磨后土问她讨茶吃。用过一杯茶后姜伋带着阎罗王告辞离开,出门下阶时正遇蓐收下值回来。姜伋笑着和蓐收打了声招呼关切两句后便上车走了,蓐收恭送至姜伋车架消失在自己眼前,礼毕敛容转身跑步入殿,连甲胄都没来得及卸下便去见后土。听后土讲完姜伋来意,蓐收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慢慢坐下,“还真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好在明律规定有案必立,立案必查,这又是密查,咱们只管做咱们的,哪怕明天换了个上殿,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只是后土娘娘,您这闲适日子怕是到头了。”
后土无所谓地轻轻一笑,“我倒不在乎这个,我现在就怕公子会走到一半畏了手脚。”
蓐收肯定道,“若是这个,您大可不必忧虑,这小子一定会坚持到底。”
“既如此,那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后土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淡然道,“公子带了糕点过来,那盘黄金芝麻卷是你爱吃的,给你留了,你这就去吃一块儿,喝口茶,歇一歇。洛宓,你去鬼市找找有没有什么新鲜吃食,备一份给君翊殿作为还礼。”
“喏。”洛宓元君和蓐收俯身告退,后土靠坐上凭几望向窗外眼底倏然划过一抹锃亮,恍若宝剑出鞘一刻必会发出的那道寒冽剑光,刹那间便将窗外飞舞着的一团团鬼火劈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