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紧接着是锤击的声音。
珐隆浑身一凛,差点将左臂弯里的东西扔出去,幸而右手提灯晃晃摇摇,终是没有熄灭,黑暗之中,只剩这盏旧油灯散发着晦暗微光。林中鸟兽亦被那突如其来的骂声惊扰,头顶上扑啦啦飞起一片黑云,脚底下杂草丛中窸窸窣窣,不知是何物潜行。
珐隆咽了口口水,尝试让重如擂鼓的心跳平复下来,提着照明范围只有几步远的油灯,徒劳地寻找声音来源,她后悔这么晚跑进山里来了,早知道就等到天亮再......可是夜长梦多,手里这玩意儿留得越久,便越要生事。
来都来了,珐隆把心一横,默念几遍“大老娘们儿的怕什么”来壮胆,开口道:“谁?谁在这儿?快出来!”
四周沉寂一瞬,便又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音。
珐隆重新紧张起来,埋怨自己脑子困迷糊了,这会儿招过来的东西不知是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稍加思索,便将左臂环着的包裹放到地上,空出手来拔出腰间短匕,警惕地四处张望。
她并不擅长魔法,打斗也一般,但科瑞斯特尔的女人断不会怯懦溃逃——她可是带着职责来的。珐隆摆好备战姿势,眼神不由得瞟向地上的包裹,她知道自己不能把它带回去,也不能扔在这么浅的地方,假若过来的真是野兽,她便将这玩意儿扔过去,看着野兽吃完,没吃干净的她还得收拾。
脚步声越来越近,珐隆绷紧了每一丝肌肉......
“嗨......”来人打了个招呼。
“嚯!神呀!”珐隆脑子里的弦终于松开,后背冷汗浸透里衣,又湿又黏难受极了,于是紧张变成了气愤,斥道:“谁这么缺德?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干嘛?”
对方沉默不答,半晌才说:“我说我迷路了你信吗?”
【“什么屁话?”】珐隆将刚放回腰间的短匕又拔了出来,“科瑞斯特尔人没有不熟悉这里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面又沉默了。
“喂!”珐隆吼道:“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在现编吧?”
“嘿,嘿,姊妹,别这么紧张。”浓重的黑夜被搅出波澜,一个浑身上下一身黑的女人举着双手,走进旧提灯的照明范围,“我是探险者,顺着安德勒斯山脉走过来的,我真的迷路了。”
珐隆根本不信,“从安德勒斯山走到死神山?你从出生的时候开始走的吗?”
这是夸张的说法。丹妮斯对科瑞斯特尔几乎没有了解,不知道“死神山”是哪,但至少知道就算走遍科瑞斯特尔全境也用不了那么久。
丹妮斯无奈道:“我很擅长魔法,不信给你演示一下。”说完便自珐隆眼前消失,下一秒从身后拍了下她的左肩。
“啊!”珐隆大叫,刀尖猛地朝身后刺去,却是扎在了坚硬的石甲上,金属被震得铮铮作响。
“别攻击我了,我没有恶意。”丹妮斯再次举起手来,“说句难听的,我要是想害你,你都没机会朝我刺这一刀。”
【“哦,也对。”】珐隆心里想着,转身朝远离黑色女人的方向退了几步。
这会儿功夫,丹妮斯终于把瞎话编好了,自我介绍道:“我是圣克里斯学院的学生,真是来探险的。你也知道我们对科瑞斯特尔了解不多吧?我觉得好奇,就来了。”虽然还没弄清现在的时间节点,但在科瑞斯特尔,说自己不是歌德兰德人准没错。
【“学院......难怪了。”】“你们学院的人就爱探这探那的,校园重建好了吗就出来探险?”
原来是龙焰纪元初期,学院被布兰珂毁掉之后,重建之前,这会儿科瑞斯特尔应该已经跟歌德兰德有冲突了,肯特亚远离纷争两不得罪。丹妮斯暗中庆幸自己编得好,她耸了下肩,用满不在意的语气说:“就是因为没建好,我才要跑出来啊,让我去干苦力,门都没有。”
“噗。”珐隆被逗乐了,暗自腹诽学院的天才中也有不靠谱的,已是信了黑发女人的话。
耽误许久,原本时长刚刚好的安睡魔法过了时效,地上包裹里的东西“哇”地哭了起来。
丹妮斯看了看包裹,又看了看珐隆,面露不解。
珐隆倒是坦然,知道丹妮斯没威胁后还挺热情,二人先简单交换了名字,珐隆才指着包裹道:“你不是想了解科瑞斯特尔嘛,现在就可以多了解一点了。”说着,单手将包裹拎了起来,抱在怀中颠了两下,哭声不停,珐隆本就困倦,这下更觉烦心,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学院天才,你快让牠安静点,我不咋会用魔法。”
“叫我名字就行。”丹妮斯说着,朝包裹施了个安眠咒,哭声果然停止了。
从珐隆那里听到“牠”字,丹妮斯才算安下心,回想起布莱德黎跟她说的科瑞斯特尔习俗,不难猜出这人就是扔男婴来的。
时间把丹妮斯到处乱丢,什么时候能离开不是她能决定的,既然如此,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干,比如假戏真做,观察观察这神秘的国度跟另两国有何不同。
就这么决定了。丹妮斯紧跟在珐隆身后,随着她朝林子更深处行进。
一路上,珐隆哈欠连天,为了清醒些,她便主动为异国探险家详细地介绍本国遗弃男婴的习俗:“我们的女人生产时,至少要有两个人在场,一个助产医生,一个助产士——我就是助产士。”
珐隆说的跟布莱德黎说的差不多:由一名生育过女儿的人担任助产士,如果产妇生下来的是男儿,助产士就会立刻将其抱走扔掉,决不能让产妇跟牠接触。
“所有男婴都这样吗?”丹妮斯追问。
“怎么可能,还是要留点配子的啊,不过是有限额的,每一个都要记录在册,由地方上交给王城检阅。”珐隆停下顺了会儿气,歇好了继续边走边说,“留下的配子都是高标准严要求,母姥姐姨都得满足条件才行。”
“这样啊,听起来很合理。”丹妮斯捧道。
“哦?”珐隆颇感意外,“还以为你们这样的上等人,会说我们野蛮粗鄙,不懂男儿贞洁的重要性呢。”
丹妮斯微微皱眉,“我不是什么‘上等人’,别再这样叫我了。”
珐隆回头笑笑,在黑暗中亮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好啦好啦,年轻人,我逗你呢。”
丹妮斯说出自己的想法:“相比于男人们干干净净地活着,我更希望牠们不活着。”
“哎呦。”珐隆更觉惊奇,“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说,但我就是要说——像你这样的人会有如此想法,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丹妮斯忍不住问她:“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啊?”
“富有的、充裕的、高高在上的,有能力、有空闲,可以字面意义上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珐隆走累了,呼吸变得粗重,“富裕可以改变很多事,比如......从个人来说吧,假若你在路边看到只受伤的兔子,可能会随手施个魔法救治它,但我肯定会把它抓住,剥皮吃掉......你来抱一会儿吧,年轻力壮的,帮帮老大姊的忙。”珐隆转身,快速将包裹塞到丹妮斯怀里,立刻转回身去顾自前进,弄得丹妮斯根本无法拒绝。
“虽然不了解你的母国,但我之前去过歌德兰德......我的神啊,哈哈。”珐隆被自己的回忆逗乐,“我找了份做苦力的工作——平心而论,那不怎么苦,老板人很好,管吃管住还会保障我们的休息时间——有一次,老板紧张兮兮地召集我们开会,说要搬运一套非常重要的物品,让我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比仔细自己的眼珠子更仔细,她甚至破天荒地威胁我们,若谁敢在这一单上出半分差错,她跟我们的友谊就结束了。”
“那些东西被层层叠叠的布包着,我们趁老板没留神,偷偷敲了敲,好像是木质,每件都很沉。我们万分小心地搬运它们,分几次送到某家豪华庄园的宽敞草地上。我们都是不擅魔法的人,累得半死,汗流浃背,雇主的管家人也很好,给我们食物和饮料,让我们在漂亮的花园里休息。”
“那位管家人真的很好,”珐隆重复道,“见我们这么辛苦,便想帮我们多赚些钱,做主将组装的工作也交给我们。于是我们满怀好奇地拆开层层布料,立刻被里面精美绝伦的宝物给惊呆了——一块块我此前从没见过的木头上,阴刻出极细的凹槽,再由黄金填满,构成金灿灿的鸟兽图案;到处都嵌着宝石,一朵兰花花瓣是数十颗黄钻石拼的,叶片是绿橄榄石,一条狗的眼睛由圆润的烟晶构成;其中几个布包里装的是打磨成薄片的白水晶,透得拿在手里像不存在似的......”
珐隆很努力地想将她当时看到的东西描述出来,但其实大部分的宝石和工艺她都不认得,只知道好多金子银子,好多闪耀的珠宝,都被嵌在那些木板上。
“管家在旁指导,我们小心翼翼地按她说的,将木板拼了起来,薄白水晶放进留出来的框格里......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组装完。”
“我们抹掉脸上的汗,去欣赏那华光万丈的成品——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丹妮斯?”
丹妮斯已经从心声中知道了,但她配合地问:“是什么?”
“狗窝。”珐隆猛地回头,希望从丹妮斯的脸上看到惊讶的神情,但没有。珐隆“切”了一声,“你早就猜到了是吧?真没意思。估计在你们肯特亚,这种事情也不少见。”
丹妮斯只好说:“歌德兰德不也是从肯特亚分出去的么,差不了多少。”
“我猜也是,诺博家本来就是肯特亚最富有的商人和贵族嘛,她们可不是因为龙血金矿才变富有的,龙血金矿只是让她们更富有了。”【“都这样了还要跟我的母国抢龙晶。”】
据说诺博家的先婃是克里斯一手提拔起来的,丹妮斯想,她们家自那时就开始积累财富了。
珐隆的故事还没说完,“我们看着那间狗窝,谁也没说话,刚好主人家领着她们的狗回来了——那可真是条好狗,胖乎乎的,浑身金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真是漂亮!性格也好,见这么多陌生人在,不害怕不乱叫,而是吐着舌头,飞奔到我们身边,蹭着我们的裤脚,让我们摸摸头,我们夸赞它可爱,它就疯狂地摇尾巴。”
“然后呢?”丹妮斯问。
“然后,乖狗狗很喜欢它的新狗窝,钻进去就不出来了,雇主见了很开心,直接将我们的工钱翻了一倍,管家也开心,留我们在大理石铺地的饭厅里吃晚饭,还特意开酒窖取了一大桶酒给我们,老板也开心,她只拿了自己原本的那份钱,雇主多加的赏钱全给我们,于是同事们也开心,大家喝着酒、吃着肉、数着钱,甭提多快活了。”
丹妮斯脸不红气不喘地跟着疲累的珐隆,等着她的下文。
“但是我不开心。我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不舒服。整个事件中,明明每个人都很好,连狗都那么好,但我就是......就是不舒服,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头。第二天,我就跟老板辞职了,她挽留我,说我是她最好的员工,可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在歌德兰德待下去了。”
“我想念科瑞斯特尔,想念这个外国人口中穷困落后的国家,于是我就回来了。”珐隆放缓了脚步,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直到现在,提起歌德兰德,我最先想到的,依然是那只漂亮的金色大狗。”
再一次地,大家是不是把第一章的东西都忘了,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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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一切早有预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