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平展开一张白纸,有人立于之前,泼墨挥洒,肆意放纵,积蓄已久的压力被倾尽释放,细腻尾随遒劲而来,很快,纸上便悄然绽放出几支寒梅。
“王爷,松影来了。”
宋还礼的声音隔门传来。
“进来吧。”
门被推开,来人腰间挂着长剑,一路风尘仆仆。他用布满伤痕的右手扶住斗笠边缘,走进后向案前的人恭敬行礼,“王爷。”
笔下,鹅黄色的梅花次第渐开,直到悉数绽放完毕,贺沉才搁下笔,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宋还礼。
小厮心领神会,立刻走进来取走桌上的《寒梅图》,之后端来一壶新茶。
两人于蒲团上跪坐,松影这才取下斗笠,只见一道狰狞疤痕,赫然从他左眼上方斜刻至右眼下侧,显得诡异可怕。
暗色的服饰有些地方被磨得发亮,衣襟袖口上也有破损,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饱经风霜。
松影将佩剑放在身旁,看了眼桌上的茶,却并未去碰。
贺沉饮下茶水,问道:“可有消息?”
“回王爷的话,”松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在贺沉面前展开,沿簟江周边有多处标记,他用粗糙的手圈住那一片,“我们的人一直都在查朝廷里当年那件事的幸存者,或者他们的子嗣,却没有仔细去查靖王爷一开始就到过的簟江。”
盯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贺沉恍然。
“水寇?”
“是,这群水寇的老大姓白,十六年前就带着他的手下盘桓在簟江一带。”
贺沉眼神骤亮,“如此,他们可知晓四年前的事情?”
“是,不过……”松影抬头,对上贺沉的双眼,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王爷,船确实是在晚上沉的,可是靖安王出事或许不在晚上。”
“不在夜里?”贺沉怔住,片刻间心间拥堵,一阵气血翻涌而上,他别过去脸就是一连串急促的咳嗽。
“王爷先别急,白老大有提到一个线索。”松影如是说。
“什么线索?”
“是在江南。”
说罢,松影将一封信交给贺沉,对面的人展开后,目光沉静地扫过字迹。
两个话少的人一旦停止交谈,屋里就愈发安静压抑。
贺沉收起信,盯着眼前的杯盏,茶水里飘起的一片嫩叶忽而沉底,他的眼神始终没有挪开。
松影看到贺沉陷入沉思中,没有着急开口打扰。
良久,他起身,“松影。”
看到主子起身,松影也急忙立于一旁,“王爷请吩咐。”
“去探江南,查查白老大信中提到的这位柳先生。”
“是。”
松影转身退去,贺沉看着他沧桑的背影又叮嘱了一句,“诸事小心。”
那人将斗笠重新戴好,手中执剑,向贺沉抱拳行礼,“请王爷放心,属下告退。”
松影走后,贺沉踱至窗边,看着屋外阳光明媚,连日阴霾的心绪终于得以片刻松弛。
有线索,比什么都重要。
“宋还礼。”
小厮闻声进来。
“湖心亭风大吗?”
宋还礼是个鬼灵精,王爷这话一出口,他就马上明白了。
“回王爷的话,”他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一件斗篷,“今日天气暖着呢,王爷可是想去湖心亭坐坐?”
贺沉斜睨了小厮一眼,“走吧。”
两人刚出房门,横梁上一抹黑色影子翻身落地,轻巧无声。
他扬起手中酒壶,对准自己张开的嘴用力倾倒几下,发现壶中佳酿早已空无一滴,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望见贺沉走远了,这才带着三分醉意跟了上去。
二月尽头,寒气褪尽。
贺沉坐在湖心亭中,斜靠栏杆向远处看去,除了几棵零星老松,所有绿植都背负着生命的重任,努力生长。
这一片盎然让他欣慰。
偶有下人忙碌经过,也无人敢多做停留、放声言语。午后的王府很是宁静。
只是这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走廊尽头的月门边上,传来一阵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旁人抱怨。
贺沉侧过脸,原本惬意的眸光,一点一点聚焦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身影背对着湖心亭,正踩在不算平稳的巨石块上。
她扒住身前大缸,一动不动地盯着水缸里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挽起袖子,左手扶在缸沿处,右手直接伸入水中。
日头虽好,气温也暖,可惜这只缸常年置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其中的水也冰凉渗人。
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急忙将手缩回,用另一只手握住暖了会儿,才又慢慢地、试探性地将右手重新探入水中,适应了水温后,那只手打圈划拉着,想是要捞什么东西上来。
齐腰的绿云乌发在她后背上来回轻滑,已有几缕青丝落进水中。
发髻上,一只样式简单的飞花步摇欢快摇摆,垂下的一条流苏翠珠被甩在髻上,她也丝毫不自觉。
婢子站在她身边,紧张地看护着,生怕石块上的青苔过于湿滑,将她跌落。
“小姐,这也太危险了,不然你先下来,奴婢来帮您捞。”
姜云笙正捞的快乐,这会让她下来岂不是坏她的兴致?
“不用不用,琼琚你快过来!”
终于,姜云笙捞到了。
她双手捧在水面上,两只手中间那里,是一尾好似用朱砂上过色的锦鲤,翻上来的左侧鱼肚处,正好有个月牙一样的图案。
鱼儿十分乖巧,在她手掌中安静待着,并没有胡乱扑腾溅洒水花。
姜云笙兴高采烈地让丫鬟过来看,“喏,这就是月牙,是不是很漂亮?”
琼琚凑近,看到这尾通体亮红的锦鲤不禁感慨,“小姐,它肚子上真的有个月牙儿的标记啊!”
“唉,这个缸离咱们院子也太远了,要是近点就好了,能常来看它。”姜云笙很是失落地看着“月牙”,“而且你瞧,这缸里其他的鱼又大又凶,‘月牙’肯定没少被欺负。”
琼琚仔细瞧着大缸,清透的水下,还有好几尾锦鲤正来回游动,个头儿都不小,应该在王府里养的有些年头了。
再看看姜云笙手中的“月牙”,瘦小的模样真是让人可怜。
姜云笙弯下身子贴近水面,拧起眉头瘪着嘴,喃喃道:“月牙儿,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呐?瞧你怎么不见长大,是不是总吃不饱?”
“小姐!”琼琚尖着嗓子惊呼,“当心落入水中,大缸可深着呢!”
可是主子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问手中的鱼儿,“它们可有欺负你,抢你吃食?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有机会给你搬个家,到时候就没有别的鱼敢来招惹你了。”
“其实我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小鱼的背部,小家伙的鳞片都柔柔软软,实是条温柔的红鲤。
“我来王府都一个月了,除了琼琚,还是没什么能跟我说话的人。我还能常常来看你,可是王爷,”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偷偷告诉“月牙”,“王爷他就是个冰块脸,若好不容易对我笑上一次,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概是想回去了,月牙轻轻抖动身体,溅起不大的水花声,恰好遮住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琼琚听到了,不经意的一个回头,看到来人,脸色骤变,正要行礼,却被来人制止。
她脑子转的飞快,站在一旁哄劝姜云笙,“小姐,你方才不是说饿吗?奴婢再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咱们先回去吧。”
姜云笙头也不回地连连摇着,“不吃不吃,王府的饭菜太难吃了,也没个像样的点心果子,连酸甜蜜饯儿都没有,我今早照镜子才发现,太妃说我瘦了许多,原是真的。”
琼琚脸色难看,使劲冲她使眼色,可也没见有多大作用。
任谁接连几日吃蒸蛋,都会烦腻。
前日午后,她跑去厨房想煮碗圆子,结果被管家发现,好话说尽给“送”了出来,理由是:厨房这种地方王妃可进不得。
唉……真是一言难尽。
她分开双手,那尾鱼儿“重逢故里”,转眼就游到缸底,混进其他几色锦鲤中。
“琼琚,”姜云笙扶着水缸,看着倒影中的自己难过地说道:“我想吃清鲜可口的春笋,想吃蜜雪糕,还有美味嫩滑的鱼肉羹,唉,我可能我迟早要饿死在这里。”
“还想吃什么?”冰冷的语气自身后传来,猝不及防地惊到姜云笙。
“啊?”
这声脱口而出的疑问,转眼变得惊恐万分。
石块上的青苔湿润粘滑,她脚下一滑,整个身子斜着向地面跌去!满地的凹凸不平落入眼中,她吓得赶紧闭上双眼。
心中悲怆:这个大马趴是吃定了!
下一刻,她却意想不到地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她双手搭在谁的衣服上,轻轻捏了两下,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然后愣愣地抬头,看到贺沉也目光低垂,正凝视着她。
那人眉间拧的更紧了,放下她才发现,自己左右肩膀上各留了一个湿乎乎的手印,一套素白整洁的衣衫被这些水渍弄得脏乱不堪。
姜云笙见状,赶忙后退一步行礼,“王爷……妾身——”
虽说每晚都会见她,但贺沉从来没太注意,现在看来,眼前的人确实清瘦不少。
他皱眉,“你方才说,府里没人跟你说话?”
姜云笙吓得头也不敢抬,死死盯着自己的裙边,那里沾了些石块上的青苔污渍,再加上水,正好化成了一个图案。她就盯着这个图案,心里盘算怎么应对眼前的“麻烦”。
耳边又响起,“你说本王是冰块脸?”
一双翻云靴步入她的视线,姜云笙额前的碎发几乎“撞上”了王爷的胸膛。
那人不依不饶又向前迈进一小步,她不得不后退。
“还说,煦王府的饭菜不好吃?”
王爷全都听见了。
她飞快侧脸扫了一眼身旁的丫鬟,责怪她怎么不提醒自己,结果就看到琼琚躲得老远,也垂着脑袋盯她自己鞋尖看。
姜云笙现在恨不得变成一条鱼,钻进大水缸里算了。
她缓住心神,尽量换上轻松的语气为自己辩解,“不、不是,妾身……那个方才在捞鱼,看到那条小红鲤心生怜悯,就想安慰安慰她来着……王府的饭菜也很可口,箐儿是嫌自己胖,才想少吃一些,还、还有,王爷可不是什么冰块脸,笑起来很好看……”
她底气尽失,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诌什么,除了“王爷笑起来很好看”这句话,其他都是在扯谎。
姜云笙抬头,正对着那人阴翳的目光在打量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再多说,她急忙又垂下脑袋,默不作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从王爷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着痕迹的玩味。
贺沉双手背在身后,转身欲离去,“你院里有厨房,只是许久未用,这几日我就让刘管家再给你拨几个丫头下人过去,整理出来。”走了两步又止住,转身看她,“你若觉得哪里不合心意,只管与刘管家说就是。”
这一番话,依旧听不出喜怒,在姜云笙看来,却透出一二分的温柔。
“多谢王爷。”
今日真是给足了面子,贺沉说了许久的话,精神爽朗,中气十足,居然连一句咳嗽都没有。
“夫妻之间不必言谢。”
他摆摆手,带着宋还礼离去,这次的背影落在姜云笙的眼中竟然格外美好。
许久没来,补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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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