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山阁到流萤小筑明明只有几步路,煦王贺沉走起来却异常艰难。
昨日大婚,他体内的赤香毒忽然发作,来回折腾了整整一宿。
到此刻,贺沉胸前的伤口依旧疼痛难忍,整个人虚弱无力,全凭身旁下人竭力搀扶才能勉强前行。
二月初的清晨寒气透骨,宋还礼迷蒙着双眼,一副还未从晨梦中清醒过来的模样,瘦小的身板扶着王爷颇显吃力。
他可怜兮兮地在冷风中打颤,心里那句话憋了良久,最后心下一横说出来:“王爷,小的知道说多了您嫌烦,可是咱这身子重要啊。方太医昨个儿夜里叮嘱您的话,您都忘了吗?”
一连串的咳嗽带动伤口,迫使他清瘦的身躯微微向前佝偻,王爷苍白着脸没有回话,只是眉头轻拧,继续前行。
最后驻足在流萤小筑院外。
隔着院子,能看到屋内燃了一夜的灯还亮着。
沉寂片刻,他上前推开房门,一瞬间便怔住了。
跳动的火光下,新娘蒙着盖头,倚在床栏睡得正酣。大红的嫁衣上是一件无比刺眼的白色孝服,让煦王的目光不得不在那上面多停留一会儿。
他停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床榻上的女子。
琼琚见状急忙叩首行礼:“王爷千岁。”
声音虽不大但字句清晰,足够让自家小姐听见 。
姜云笙睡得本就轻,听到琼琚说话声即刻醒转过来,垂眸从喜帕的彩穗下看去,同样是喜服的衣摆下一双描有金边的闲云闻鹤靴停在她面前。
她赶忙想坐正身子,却不料孝衣滑落肩头。
此刻,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王爷的注视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僵在那里。
片刻后,煦王侧身对琼琚开口:“你先下去吧。”
这话让人听不出任何感情,冰冷的言语让旁人心中寒气骤升。琼琚缓缓退后,出去带上门。
屋里静下来,只能听到火焰子燃着的轻微声响。
贺沉的手探向喜帕,心中情意复杂。是欣喜,抑或是期盼,正在快速攀爬上他的心头。
下一刻,新娘的盖头被扯了下来。
映入双眼的这张脸娇俏可人,笑颜明媚。她乌黑的眼眸浅浅地弯着,一屋的烛火居然全被比下去了。
可他心窝里的热情却一点点消失殆尽,寸丝期许彻底荡然无存。他拿着喜帕的手用力攥着,似要将这喜庆的红布揉个粉碎。
不是那人。
姜云笙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连沁出汗水都没察觉到,之后又慢慢松开。
自己要嫁的男人原是这般好看啊。
她偷偷抬眸瞥了他一眼,正好瞧见他下颚凌冽的弧度和轻抿的薄唇。
她索性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亮亮的眼睛仿佛盛满了千言万语,要说与他听。
可那人却根本不领情。冰冷的气息四处散漫开,让人不敢靠近。
贺沉冰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后很快收回,将手中喜帕放在一旁的大红烛台上说道:“天一亮宋还礼会过来带你去霁云堂,到时随我一同去见母亲。”
姜云笙的“是”字还未说出口,煦王已经走至门外,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她。
刚走几步,忍了许久的咳嗽瞬间涌上喉咙。
宋还礼回过神立刻飞快地跑上前,抖开大氅为主子披上,扶着他走出流萤小筑。
路过荷塘时他缓缓停下脚步,水中一池萧索让人只觉心中悲凉。
他叹气,声音低沉而轻微:“不是她。”
小厮一脸迷茫问:“什么不是她?王爷在说什么?”
贺沉脑海中浮现出刚刚看到的容颜,和一月前在小团圆茶楼看到的那张脸有九分相似,但他心中清楚,他要娶的绝不是此人。
无论是品貌还是温婉气质,流萤小筑里的都不及那人万分之一。
*
天彻底放亮后,姜云笙打扮妥当。
她坐在铜镜前左右侧目,忽然觉得镜中人的妆容怎么看怎么都不满意。
“琼琚,要不要换只簪子啊?这支红玛瑙簪好像有些显老气啊。”
“那小姐想戴哪只?”琼琚取下玛瑙簪,正准备选一支别的,就听到姜云笙又说:“胭脂会不会点的太红啊?”
“不红啊小姐。”
她扯扯额前碎发:“刘海是不是太稚嫩了些,要不要全梳上去?”
琼琚偷笑:“小姐这是怎么了?以前也是这样的妆扮,怎么今日看着就不顺眼了呢?”
坊间百姓说起京城第一才女姜云箐,总会有数不清的美好词语来形容,而她自是比不上姐姐的。
冲着铜镜眨巴眨巴眼睛:若真要找个好点的词儿来形容,那大概只能用得上明眸善睐了,再多一个字也找不出。
姜云笙托着腮,看着镜中人发呆,想起方才喜帕被掀起后看到的那张脸,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谁轻轻触碰了一般。
如无暇白玉,真真儿好似天人一般。再看看自己,就算怎么装扮都不够,她心中不免有些焦虑。
是他。
“小姐,”琼琚弯腰帮她插上一支琉璃飞蝶簪,“您好看着呢。”
姜云笙小声气馁:“哪里比得上姐姐。”她回过头看着琼琚:“若是姐姐嫁给他,当真是郎才女貌。”
琼琚笑出声:“您和大小姐本就长的很像,嘘,小声外人听去惹出事端。”
乖乖转过身又抓了几下额前的碎发,姜云笙没有再说话。
很快,宋还礼便跑过来领王妃去太妃那儿请安。
这座府邸原本是先帝赐给六子靖轩王的,靖轩王过世后,贺沉没有另开府邸,而是选择子承父宅。
宅子虽大却不失精美,其间山水环伺,廊亭曲绕,十分怡人。
贺沉已经等在霁云堂外,正盯着院外枝头上几簇梨花看,周身凌冽的气息被吹过梨花的风悉数打散。
姜云笙像是着了魔,愣在不远处,也不管什么女儿家避讳的心思,只是望着那人入了神。
长久的病态下,贺沉白净的肤色毫无血气可言,原本挺拔的身姿也因伤痛的折磨有些曲背。
但仍能看得出长风玉立,容貌绝华。
仿若将谁都没放在眼中一般,星眸不惊。
贺沉听到声响转身,正好对上她清澈的双眼,笑意潋滟。
她微微侧过头看他,耳畔那对暖红的珠子便跟着来回摇晃,竟让他觉得这珊瑚坠子有几分眼熟。
姜云笙这会换了一件青翠的襦裙,嫩芽色的丝带在腰间打成双耳结,衬得她腰身纤细如树上新枝。
“进去吧。”
贺沉轻微咳了几声后向霁云堂走去,姜云笙快步跟上。
*
太妃为人十分和气,一见到姜云笙就拉住她的手,左一句我儿右一句我儿,这让她原本紧绷的心情轻松不少。
在此之前,姜云笙已经在心中设想了诸多被刁难问话的场景,她连要怎么回答都一一想好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可这王府的第一次早膳居然用得无比舒心。
期间,太妃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叮嘱她多吃些。
用完膳,又陪着一起吃了茶水果子,妇人便忍不住多絮叨了几句。
“沉儿,”她测过头看着贺沉:“你既已成家,有许多事不用我多说你也应当明白,护住自己的妻子,照顾好这个家是你的责任。”
“是,儿子都记住了。”
说罢,姜云笙刚放下茶碗的手忽然被王爷牵住,她惊了一跳,正要往回抽却被王爷握了个结实。
他转过头看着姜云笙,那点尘不惊的眼眸此刻却华光闪烁:“请母亲放心。”
这一举动,姜云笙已经楞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今晨到此,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顷刻间又变得温朗亲切。
“母亲,我想带箐儿去府里走走,晚些再过来陪您。”
“快去吧。”
贺沉向太妃行礼,牵着姜云笙走了。
琼琚和宋还礼在屋外候着,看到王爷牵着王妃的手走出来都惊住了。可是出院子没走几步,刚转过一道墙,贺沉就把手松开了。
“宋还礼,本王约了人有事要商议,你先带王妃在府里熟悉熟悉。”
“是。”
两个下人上前搀扶着王爷离去,姜云笙被扔在原地不知所措。
霁云堂外的那棵梨树被春风一吹,梨花四处飞散,和她整个人一样彻底凌乱了。
“王妃,要不小的带您先别处转转吧。”
“不用了。”姜云笙扶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昨天夜里我没休息好,现下有些头痛,想回去休息。”
“那……那小的送您回去吧。”
姜云笙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宋还礼将王妃引回流萤小筑就离开了,姜云笙站在空落落的院落中央,发了一会儿呆开始四下打量。
流萤小筑在贺沉住的凌风阁右侧角落,院落虽小,但打理的还算干净整洁。只是太久没人住了,缺乏人气。
西侧靠墙的位置有一大片空地,那里光线不错,或许可以种些什么。
比如搭个葡萄架,夏天了可以坐在下面吃着葡萄纳凉。
院门角落里种上一棵梅子树,等到来年的四五月还能酿些梅酒喝。
姜云笙在门前石阶上坐下,看着这方小小的院落,心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里总是比以前自由些,煦王摆明了对她没兴趣,又对她做足了戏份。
也罢,只要不为难她,她还是打心眼里祈求这位王爷长命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