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厉搀扶着楚夫人出了偏殿。一入内殿,楚夫人便瞧着气势汹汹环顾四周的白姨娘,再看看同样如出一辙的贾嬷嬷,两人恍若护崽的母兽,眉眼间写满了深情厚谊。哪怕是被世事磨砺的坚毅如磐石的她,也忍不住眼眶红了红:“来了也好,我……把他们放下吧,你们手巧,给咱们家娇气的小姐梳妆。”
白姨娘当即撒手。
贾嬷嬷却还是依旧挟制着,看着众人隐隐以她家夫人为首,便一板一眼禀告了他们的遭遇。当众说出来,就算是误会,让她跪地道歉都可以。若是藏着掖着,事后没准反添了些人情纠纷。
毕竟,他们不需要这份情谊啊!因此不用“自以为为了你好”所谓的借口,行事,也杜绝所谓的老大借此事日后当做攀附贾家的理由。
罗鸣摸了一把鼻子,在赵大虎的示意下站了出来,“也是我等佩服将军。这行有余力的,就想帮一把。毕竟行侠仗义,也是我们习武之人的分内之事。”
楚夫人虽然不明白罗鸣到底是何方势力,但想着人和赵大虎一直算得上在站他们身后充当支持。也就领了这一份好意,颔首朝罗鸣微微一福礼,不提罗鸣穿的侍卫服,只顺着人的话道:“那多谢侠士出手相助了。”
罗鸣当即避开,忙不迭道:“应该的。”
贾嬷嬷和白姨娘见状,也朝着被他们挟持的侍卫弯腰道歉。
两个侍卫自然也急急忙忙说没事。
在殿内的王公大臣们看见这一幕,有在意的,也有轻蔑的,亦或是想多了开始提防,琢磨着罗鸣到底是哪个政敌手下的。每个人思绪万千,左右逃不开利益二字。
赵大虎若有若是的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昔年所学所谓的御下之道是彻彻底底土崩瓦解。不由得抬眸看向窗外,风雨中的皇宫,轮廓依旧是四四方方的,让人一目了然,让人好像一辈子都能被困守在此处,就连眼界也跟着被束缚在这方寸之间,除却利益,再无其他。
往事影影绰绰浮现在眼前,一幕幕,一日日的重复,都是单调的灰白两色,没有任何鲜活的色彩,让人值得有回忆。反倒是宫外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北上去北疆遇到楚飒飒后的日子,就算被欺负过的画面,好像都生动形象了几分。
那找死的林宏,那地窖改造,一股子白菜味的地牢,那猛烈的寒风……人和事,甚至天气,都充满了烟火气息。
就在赵大虎难得感慨万千时,楚瑾年看见终于整整齐齐的两个娘,还有照顾他长大的贾嬷嬷,眼泪瞬间就恍若开闸的洪水,哗啦啦的流淌了下来。原先疼到麻木的痛,那种好像珍珠被磨成粉末的痛处,此刻也爆发了出来。
“疼!”楚瑾年委屈巴巴的,“娘,妈妈,嬷嬷,我可疼了!”
白姨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呢,贾嬷嬷已经拍着楚瑾年的后背,充满慈爱的哄着:“年哥儿不疼。”
眼眸略过楚瑾年诡异凸起的胸,贾嬷嬷眼底飞快闪过一道屈、辱的目光。但眼神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疼惜之色。但宽慰着宽慰着,看着自己袖子上的水珠,又后怕的站远了些:“老奴且去换了衣裳,免得哥儿过了水汽。”
“想吃什么?”白姨娘看着一如既往的,好像跟在京城一样,跟在家里一样,依旧是记忆中拿带着些娇气的带把的儿子,啜泣了一声,也当即没了两年未见的疏离感,小心翼翼的问着:“可吃宫里的饭菜不好吃?”
说着也不敢靠近,目光带着懊悔看着面色惨白的儿子,在心理再一次偷偷内疚着——若是我吃的多一些,没准楚瑾年生下来都胖乎乎一些,不至于跟个小冻猫一样,瘦骨嶙峋的,唯有四斤四两。
楚夫人看着这一幕,瞧着楚瑾年恢复了些往日的青春肆意,不像先前那般呆呆愣愣的。哪怕神色冷戾,带着令人臣服的畏惧感。可依旧觉得楚皇后娘娘像是戏台上的戏子,唱念俱佳的,诉说着一段属于别人的人生故事。
不是她养在膝下的混小子。
感慨着,楚夫人听得外头也有敲门声响起,有人毕恭毕敬的禀告道:“皇后娘娘,楚夫人,田公公让奴才们给姨娘和贾嬷嬷也备了热水。请二位也先熟悉一番,到时候让太医请个平安脉。”
闻言,楚夫人笑了笑,应了一声好,面色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然,吩咐两个人沐浴更衣。
两人都是匆匆换洗一番,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好了,围绕在楚瑾年身边,问着消息边给人梳妆打扮。
三炷香后,临近亥时,楚瑾年美滋滋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恨不得亲一个,“我怎么那么好看呢!”
在场的三人:“…………”
贾嬷嬷笑着搀扶着楚瑾年往外走,边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无视着“主辱臣死”之念,抑扬顿挫的喊出:“皇后娘娘驾到!”
大门一开,留守在外的小内监们闻言机警无比,跟着扬着调子,朝大殿内的众人通传着。
殿内的众人下意识抬眸望去,就见迎面而来的楚飒飒,虽然不是一身正统的皇后凤袍,可通身气度,却是端得一国之母的风范。明明一张国色天香,甚至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能勾得人神魂颠倒的眼眸,也不知怎么回事,许是眉毛的形状略微细了些,便眼波流转间少了些魅惑,反倒是添了些凌厉之气。
整个人好像神龛上的神像一般,泛着金芒,让人不敢小觑,心生龌龊。
楚瑾年无视着众人眼神,端坐在早已铺好软垫的座椅上,等楚夫人也随之落座后,才不急不缓环视了众人一圈,道:“劳烦诸位久等了。虽说今晚有些风雨,可到底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还是快刀斩乱麻!”
轻描淡写一句场面话后,楚瑾年看了眼田公公。
田公公毕恭毕敬的回着:“太后娘娘自然也是做好了为民为国祈愿之心。”
这话一出,留守的王公大臣没有一个出言反对,连客套一句皇家颜面都没有。原因自然是太医们禀告过承平帝的死因了。对一个蠢的能把自己皇帝儿子给刺死的太后娘娘,除了人昔年一次承宠怀孕的好孕气让人叹一声好外,再也寻不出一处能够夸耀的话语来。
洛太后被请过来的时候,就算有太医开了药也涂抹过药膏消肿,但一张脸还是有些青紫。以致于洛太后一双渗着怨恨的眼珠子,十分突出,仿若夜里的恶狼一般,泛着弑人的光芒。瞧着便有些阴森恐怖。
“楚飒飒,你会死!我儿要是在天有灵,他肯定会杀死你的。”
洛太后一开口,因为其过度的愤怒与恐惧,加上用嗓子过度,以致于音调像是破旧的老水车咯吱咯吱的转动着,带着些刺耳。
赵大虎听到这话,没忍住噗嗤大笑了一声,他早已听闻了承平帝最后一句问话。那十一个字,但凡知晓躺在龙床上的承平帝真实身份——替身,名赵小虎,真正赵家庄的小公子,都会明白小虎在问什么。
在问一个母亲,认不认得出亲儿子。
这突兀的一声笑,带着些诡异的凄凉哀怨,听得楚瑾年眉头微微簇起,看向赵大虎,“怎么了?”
赵大虎先前一直配合良好,在权势角斗场,比武厉反应都快几分。十分的靠谱。怎么忽然间好像有点鬼畜了?
“皇后娘娘,”赵大虎收敛了些心思,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卑职在用膳的时候,听闻宫中的闲言,据闻承平帝驾崩前言彻底还掉你的十个月怀胎之恩。”
闻言,楚瑾年脑海浮现出自己听闻承平帝死于针刑之说,缓缓吁出一口气,环顾宗亲,不容置喙着:“不管是谁继承大统,总归是过继在承平帝膝下。尔等该办的丧事还需好好办理。”
原著中,承平帝就是个傀儡皇帝,出场不过三章,十来句话,就成为挂在墙头上的尸、首了。可到底也是因晋朝亡而死。
不像现在,死于亲娘手下。
这娘还敢信誓旦旦的拿着承平帝的亡魂当做威胁人的手段。
也是可笑之极。
宗亲们闻言自然纷纷应下。死后给个体面而已,简单的很。只不过棘手的是这个洛太后,最好能够一并除去,免得给新皇添些麻烦。
赵大虎瞧着宗亲们互相隐晦的眼神对视,便心中有数。能借着楚飒飒提出的这个火盆舞,暗中加点料,就能轻轻松松把杀死洛太后的罪名往楚飒飒身上甩,亦或是往天谴上扯,总归他们自己是清清白白的。
所幸啊,他赵大虎还有后路,能把所有人都整整齐齐送上黄泉路。
心中笃定着,赵大虎瞧着极力挣扎的洛太后,毛遂自荐着:“二小姐,还是让卑职去吧。毕竟我可是锦衣卫,护着洛太后也是分内的事情。不能让人一路污言秽语的,让其他人听了去,到时候损了您的名声。”
楚瑾年摩挲着茶盏,看着跪地请命的赵大虎,望着人眼里似乎燃烧着熊熊烈火,一副跟洛太后有仇的模样,沉默了半晌,还是有点拿不定注意。本想转眸看看楚夫人,让老娘给出个注意,可转眸间,楚瑾年撞见赵大虎手死死扣着自己赠送的宝剑,手背上青筋都崩现出来,一根根血管甚至都清晰可见。很显然在隐忍什么情绪。
见状,楚瑾年权衡一瞬,快刀斩乱麻下定了主意,颔首道了一声好。
他都把洛太后得罪狠了,自然也不会留太后娘娘一命。
若是能够因此做个顺水人情,也就做了。
想想,楚瑾年也真进化成冷酷无情的资本家了!
而赵大虎得到笃定的回复后,光明正大的走到自己的亲娘身边,看着人使劲的挣扎着,嘴皮子一张都是喝骂的污言秽语,亦或是难得慈爱的反反复复念着“我儿”,猛得抬手扣住人的手腕,捏住往日高高在上的洛太后手腕,迫使人抬眸看了他一眼。
迎着人难得注目的视线,赵大虎不急不缓的开口:“承平帝,您的儿子一定会在天有灵,看着您凤舞九天,让他浴火重生。”
洛太后猛得一惊。
还没等她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发现自己手腕不知被人按了什么穴位,疼得浑身四肢百骸都麻木了,当即气愤无比:“该死,你这个狗奴才该死,放开哀……”
脚下一趔趄,洛太后膝盖嘭得跌落在地。磕碰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疼痛以及夜里的冰冷寒意一下子随着膝盖席卷了全身。可她都来不及呼喊一句疼,便被耳畔传来的一声呼唤吓得她脑海中轰然一声,仿若烟花一般炸开了。
“母妃,”赵大虎凑近洛太后的耳畔,轻轻喊了一声,就像幼年一般,缩在角落里,胳膊挡着头,鼓足了好久好久的勇气,才敢喊那么一声。
“哦,应该是母后!”赵大虎说到最后,带着释然的笑意,又亲昵的喊了一声,“儿子亲自送您上路,开不开心?”
这样温柔的声音,带着孺慕的敬意,悄然而又及时的出现在她的身边,就好像册封为太后的那一天,他们两个原本人人可欺,可有可无的后宫母子一下子成为晋朝最有权势的母子,一起携手走向太庙,敬天祭祖的时候,承平帝问了一声,开不开心。
带着十二旒冕冠的承平帝。
这冠冕,由綖板、旒、冠武、玉簪等组成!当年她有些名词都还不会念呢,也认不出帽子上的珍奇宝物,只晓得这帽子真的好好看,在她儿子的头上戴着,那是极其好看的!
现在,没了十二旒冕冠,她的儿子什么模样?
洛太后迎着吹拂过来的夜风,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愕然的抬眸死死的盯着赵大虎。或许是灯笼摇曳着,以致于让她出现了幻影,觉得近在迟尺的狗奴才眉眼间竟然有些眼熟,有些像是……像是……
心跳好像陡然加快了些,洛太后抬手指着赵大虎,唇畔张张合合,却发现自己早已疼的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能被人拖着走向了太庙。
太庙乃供奉先灵神位之处,自然是肃穆异常。
楚瑾年带人行过礼后,神色淡然的将自己要表达的内容言简意赅说了一遍,“太后起舞,后占卜选继任者。”
话音落下,就有侍卫恭恭敬敬的抬过巨大的火炉。
肉眼可见一块块烧的通红的木炭。
被松了禁锢的洛太后跌落在地,神色惶恐的看着眼前火炉,唇畔都吓得发白了,猛得喘息了两口气,像是积攒了些力气,指着赵大虎道:“承平帝没有死,他才是承平帝。”
说着,洛太后自我笃定的点点头,抬眸看向在场的其他人,声音急切无比,甚至还有些哀求:“没错,他才是承平帝,不信的话,可以看他胸口,有一颗猩红的血痂,是……是……”
迎着所有人望过来的鄙夷目光,洛太后只觉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掐在了自己的喉咙,让她难以诉说,只能仰仗惨白的脸,两眼死死剐着赵大虎,恨不得剜开胸口的衣裳,看个明白仔细。
赵大虎轻笑了一声,娓娓道来:“卑职虽然家道中落,可在此之前,也算得上严父慈母,和睦有爱。太后娘娘您纵然爱子心切,也莫要胡乱攀扯,这满朝文武谁没有看过皇上龙颜?”
洛太后浑身一僵。
“就是,三分相似而已。”有个宗亲随意的瞥了眼赵大虎,笑着开口,声音带着催促:“太后娘娘,您还是莫要浪费时间了。”
庞丞相摩挲着指腹上的老茧,飞快瞄了眼赵大虎,心理泛着嘀咕。
他自问与皇帝算得上朝夕相处了。赵大虎这容貌,细细看了,是有五分相像。只不过承平帝带着怯弱之气,倒是硬生生毁了原本算得上姣好的皮囊。不如赵大虎这般,虽然名字俗气了些,可精神奕奕,一身飞鱼袍,穿在人身上,倒是相得益彰,光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人的容貌可以模仿,但气质却是万万不能。
这积年累月积攒的气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轻易更改的。
庞丞相笃定的想着,浑然不觉自己也犯了同样一个笃定的错误,十几年如一日形成的观念,先入为主的形成的偏见,轻易也该不了。
楚瑾年听着紧跟宗亲后响起的催促声,望着一张张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脸,心中的寒意更深了几分,总觉得自己下一刻的命运就会跟被架在火炉上的洛太后一模一样。
因为,一群利益熏心利益鬼,都不配用楚瑾年与虎谋皮这个句式。
毕竟,北疆的老虎,尤其是东北虎,还是可可爱爱的大虫。
楚瑾年感慨着,一点点擦拭掉掌心里浸出来的汗水,硬是逼着自己看向最终被架着丢上火炉的洛太后,听得人凄厉的尖叫声,不由得抬手摩挲了一下玳瑁嵌珠宝牡丹花指甲套,缓缓笑了一声。
不是洛太后一行死,就是他们楚家一家活了个女主角楚飒飒;就是北疆军将领被杀大半,剩下被拆分掉,就是北疆百姓流离失所,连失五城。等楚飒飒这个女主角站稳了脚跟,历经生死大战好几回,才夺回了城池。
所以,楚瑾年做的没有错,楚家不能死。
楚瑾年双眸带着寒霜,瞥了眼衣物开始着火的洛太后,薄唇轻启,缓缓吐出最恶毒的话:“泼冰水。”
话音落下,庞丞相率先开了口:“皇后娘娘仁慈,但是火凤舞,得一曲终了,凤鸣泣血,才算真正的完成。否则也是不敬先烈。”
田公公闻言迫不及待跟着道:“皇后娘娘,您放心。这些不算酷刑,完全不值得一提。”
有这两人开口,其他人自然也纷纷附和,仿若在谈论今晚吃什么一般,神色淡然无比,言语间带着肆意傲然,对人命的漠视。
楚瑾年:“…………”
楚瑾年干脆不语,又看着过了一炷香时间,瞧着似乎皮肉都焦了,已经活生生疼昏死过去的洛太后,拿着帕子捂了捂唇畔,止住入鼻的血腥味。看着终于被泼了一盆盆冷水,扑灭了火花,拖出去的洛太后,也跟着笑了笑。
等这个腐朽的晋朝亡了,就好了。
这个时候即便是亲身体验了权势的杀人之利,但楚瑾年依旧带着些天真,还带着穿书者的怡然自得,带着作为女主角弟弟天生咸鱼的优越感,以致于三年后发展极好的北疆在乱世中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再一次遭受四面八方的围攻,才猛然回想起今日的一幕幕,彻底斩断了天真的念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少将军。
此为后话,现在的楚少将军噼里啪谋划着自己的下一个小目标的关键因素,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故意直率无比:“大家速战速决,抓阄就很公平公正了。”
话虽然如此,可宗亲们还是眼红着帝王的宝座,各种言语交锋,力争要一个公平。
随着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东方鱼肚渐渐泛白,新的一天悄然道来。
皇宫也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偷偷顺着活水,挖出了一条道,又借着原有的地下水道,悄然寻找着社稷坛所在地。
走在泛着恶臭,还跑着老鼠蟑螂的小道上,有个鼻子灵敏的,嗅着空气中的恶臭味,眉头越来越紧,低声:“头,味道不对啊,咱们打错方向了?这好像有硝、烟、火、药味,不会挖了宫里的火。器、库?”
“那感情好啊,贼不走空是祖师爷规矩!”被唤做头的大汉摩拳擦掌,牙根紧咬着:“若真是火、器、库,挖个洞先去个人通风报信,多带点兄弟进来,咱们既然干了,就干一票大的!他奶奶的,这两年咱军饷可都是将军贴的,这就算了,给咱们的都是劣质的兵器。还不兴咱们薅一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