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群雁向北而去,却留下了一只孤雁盘桓,久久未离开……
晓诗书却认命叹气:
“不走了。”
不走了,心里的牵挂太深了。
他当了剑,卖了马,换了二两黄金。
加上自己攒了多年的钱,总共三两黄金。
他快步走向城北巷子,扣响了沐春风家的木门。
晓诗书给她阿娘一两黄金,当作聘礼,又用了另外二两黄金置办了一处小宅院。
他放弃了江湖少年梦,想要守住一个红色石榴裙少女的笑容。
想要在院子里种一颗石榴树。他亲手摘的那种……
沐春风那的娘亲,那个眉眼沧桑的老妇人,无奈地摇头笑着,对着疑惑的晓诗书,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的人影。
晓诗书,心里忽然一阵涟漪泛起。
他回头,刚好看到了门口站着石榴红裙的姑娘正哭着流泪。
沐春风鼻子一酸,泪水哗啦啦就流下了来,她却撇着嘴怨道:“干嘛回来呀!”
“该不会是,我那些话……都是胡说的!”
“你别哭啊!”晓诗书低垂着头,颇有些难为情道:
“我就是突然间,有些贪生怕死,觉得安安稳稳过一生也挺好——”
少女蓦然扑向了少年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晓诗书!你终于承认你就是一个胆小鬼,这么怕死还敢出去啊!”
“什么扬名立万,别人夸你几句有天赋,就往江湖上冲啊!”
“刀啊剑啊!都不长眼,万一捅出个窟窿,知不知道葬在外乡,都是孤魂野鬼啊!”
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勾唇笑着点头道:“是!是!是!”
“所以我不走了。”
沐春风紧紧圈着晓诗书的腰,像是要把他牢牢圈进自己的人生里,永远都不会再松手!
晓诗书低头贴着少女柔软的发丝,轻声道:
“那我以后,葬在你身边,算不算落叶归根?”
“呸——”少女小脸羞红,不知是气还是羞,骂道:
“你胡说什么呢!”
晓诗书带着沐春风来到了城南的狭隘的小巷子里。
少女蹦蹦跳跳环绕在小院子里,像是看什么都充满了期待和新鲜感。
少年声音无奈:“黄金二两,也只能买下这样一个简陋的屋子。”
少女声音轻快:“还有一块小院子,真好!”
“每月还要按揭还贷三百文……”
“你就在这给我种棵石榴树!”
少女完全不听晓诗书嘴里说的话,他无奈掰回了少女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我是说,跟着我,你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榴花城的沐夫人了。”
少女闪着亮光的眸子,问道:“你叫我什么?”
“沐夫人。”
沐春风摇摇头,眨了眨眼睛,纠正他:
“晓夫人!”
晓诗书愣住的嘴角笑起来,跟着念了一遍。
“夫人。”
“夫君。”
沐春风的声音甜甜的,声调都是上扬的娇俏音。
她主动揽抱住晓诗书的脖子,声音里带着万分笑意:“晓诗书,沐春风真的好爱好爱你啊!”
“愿意跟着你吃尽这世间千般万般苦!”
“所以,你听清楚了吗?”
少年的声音有些哽咽,坚定郑重地道了一句:“嗯。”
“阿晓,再过几天,我的嫁衣就可以绣好了!我在上面啊,绣了好多朵漂亮的石榴花。到时候穿给你看!”
“你不是绣过一套嫁衣了吗?”少年困惑地问。
“那时候,我以为你会娶别人嘛。”少女脸上有些讪讪:“所以,那套女子穿的婚服,我其实偷工减料了。”
少女吐了吐舌头,然后正经道:“不过你放心,你穿的那件,我可是一针一线认真绣出来的!”
少年笑了,道:“嗯。”
嗯嗯嗯,就知道嗯,沐春风鼓着腮帮子,生气地扭头。
心里骂他:臭呆子,不解风情。
“我知道。”
少年忽然出声,少女愣住。
“你的每一份好。”
“我也很喜欢。”
少女的嘴角藏不住,露出了蜜般的笑容。
一个月后,沐家清贫的小院里。
“唉——可怜我那十两黄金和好几大箱子的聘礼啊。”
老妇人佯装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沐春风低头一笑,略带责备地看着母亲,埋怨道:“阿娘——”
“行行行,你自己喜欢就好。”老妇人慈爱地摸了摸她女儿的发髻,道:“你不嫌柴米油盐的生活,就好。”
沐春风低头坦然一笑,道:“少年郎哪有不窘迫的。”
“反正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
彭!
木门忽然被撞开,像是狠狠砸到人的心上,让沐春风一阵心悸和惊吓。
他的弟弟脸色苍白,流着泪,跪在她的面前说着什么。
说的什么啊!她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感觉心里坍陷的那一大片,叫幸福和美好的东西,都在一块一块的碎掉。
她脑子里嗡嗡地,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一句话。
“晓诗书死了。”
沐春风手里的针刺狠狠刺破了指尖,她却像是丧失了疼痛的意识,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去,半张的唇瓣,再也合不上……
少女疯了一样奔跑在昏暗的巷子里。脸色发白地犹如鬼魅般,艳绝,凄凉。
她跑出了城北的巷子,跑出了城南的巷子。
她跑到了莺浪楼前的街衢上,看到那里大片的血迹和拖拽的划痕。
围观的人早已经散尽,衙役高傲地指使仆役擦拭掉路上的血迹,擦掉晓诗书死亡的痕迹。
她一路奔跑到城门下,跑出城外,跑到荒野。
那条路,好长好长,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好黑好黑,仿佛身处在荒诞的魑魅地狱里。
晓诗书,你到底在哪啊!
沐春风真的,好害怕!
她跪在一个拉着牛车的男子面前,使劲地磕头,求他,求他带着自己去找破烂沟。
“求你!求你带我去破烂沟!”
“我求你!我给你磕头!”
男子慌乱扬起鞭子,干着牛车跑了,骂她:“大半夜的谁去那鬼气阴森的地方!”
可少女,哪里去过那样地方,她像是陷入迷途的羔羊,四处碰撞,四处寻找。
破烂沟到底在哪里啊!
少女的鞋底磨破,流出了斑斑血迹,她颓然跪倒在地上,四处都是腐臭腐烂的味道。
她此时,心中无比的绝望,无比的绝望。
冷月终于从黑云里探出头来,为少女指明了方向。
穿过了大片大片的荒草,踩着发臭的泥泞,她终于到了一片尸山野鬼的破烂沟。
她磨破了指甲,不断地翻找。
终于……
沐春风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眼里红血涌出,毫无生气。嘴角咬着颤抖着,就连整张脸都忍不住抽搐起来。
少年的尸体,被恶狗啃的一块一块的,残缺不全。
那张脸也被啃食的没了样子,灰白惨样,血迹模糊,更不要说胳膊和腿脚。
胸腔和腹部都被撕咬开了,心肺和肠子这些器官都不见了,只露出森森的白骨,穿透后背。
这哪里,还是人的尸体,分明连解刨的猪肉都不如!
她跪在脏乱腥臭的草堆里,泪珠不断涌出,她长大了嘴巴,空洞的眼神抬头望向了天空。
天啊!她多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晓诗书,死在了她的面前,尸体破烂不堪……
那种撕心裂肺地痛苦,让她抽搐地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气。她小心又面色痛苦地抱着那残缺的尸体,想要往怀里抱着,又不敢动。
那个黑夜里,在腥臭的沼泽地里。
一名少女背着一具脏污残破不堪的尸体,一步一步向榴花城的方向走去。
那个晚上,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月,只有近处野地里蝈蝈的叫声,和远处野狗的狂吠声。
尸体的血肉滴落在少女洁白的脖颈处,沐春风没有丝毫知觉。
她双目空洞,就这样一直一直往前走着……
二十年后,在一条黄沙蔓延的官道上,一个黝黑的男子架着马车,疯狂的飞驰在路上。
他神情沉肃,不再是平日里的装疯卖傻,眼底带着一股冲散不开的悲怆。
马车里做着一名双眼凹陷,却泪流不止的佝偻老妪。
她苍老粗粝的手中,放的是数不清的银票和金银,她却眼睛昏昏地看着那一株沾了泥水的石榴花。
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女儿,那个曾经笑靥如花,红衣明艳的少女。
二十年前,少女的沐春风,在那消失的一晚后回来,便再也没了少女的朝气。
她对镜枯坐了一夜,阮娘劝她改嫁绣坊管家的儿子,她却对着镜子满眼怨恨道:
“阮娘,钱算什么。”
她用着低沉坚厉的声音道:“我要王法!”
要能够掌控那群人生死的王法!
她的眸中里闪烁着炽热地火焰,仇恨的种子深深埋在了心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