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四辆马车载着一群人从温泉山庄里出来,任芳菲眯着眼打哈欠,靠在楼帘雪的肩膀上嘟哝着困。
旁侧的马车帘子被掀开,柳元朗懊恼的神情,对着红潋滟抱怨道:“老医仙也真是的,非要留下寒无衣,不许我们跟着,这几天都没人指导我们武功了。”
红潋滟漫不经心地听着,倒是想起老鹤颜早上来时,脸上神情灰暗,估计萧家那小子的身体好不到哪里去。
马车陷入泥浆中,轮子处“吱呀”了一声,红潋滟瞥了一眼,忽然眯起双眼:“这车辙怎么比来时深了很多?”
车夫笑着回答:“姑娘有所不知,昨夜山里下了一场小雨,这路上的泥就更松软了。”
说着,马车似乎咯着石头颠簸了一下,其他人都昏昏欲睡,倒是只有红潋滟一人眯着眼,若有所思起来。
马车一路到了城门下,才发现一群人围在那里吵吵嚷嚷,倒是起了什么争执。
路过背着包袱的三两行人,一边回头一边感慨:“这沐夫人也太狠心了,好歹是自己亲娘,倒也不至于做得这般绝情。”
另一个人反驳道:“你知道什么!未经他人苦,莫劝人向善。想当初她那娘亲为了几两黄金,干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事情。”
“这天底下不是所有生养子女的女人,都配叫做娘亲。”
马车近了,更是听清楚男人和女人的谩骂声,少年少女探出帘外,便看到那天在街上卖烧饼的黝黑男人吐了一口唾沫,单手脱了臭布鞋往兵官身上砸,骂的不堪入耳:
“白眼的小婊子,还真把自己当根蒜了!敢欺负到你老子我头上,千人骑的小娼妇,早晚有你好果子吃,竟敢赶我出城,你他娘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旁边一个苍老佝偻的老妪,被官兵推搡着绊倒,摔在了泥浆里,脸上唇上都是脏污的痕迹,眼睛红肿的像是核桃一样,凹陷的眼中流不出泪水,嘴里呜呜囔囔:“还你,金子还你,还你,求你……”
“娘,你别求她!她和城主府的人狼狈勾搭,我诅咒他们城主府的人暴毙而亡!死了下地狱,当猪狗!永生永世都是畜生!”
官兵面色更加难看,骂着身边的手下:“捂着嘴赶紧把人带走!”
“这是怎么回事?”柳元朗向路人询问,路人看够了热闹,乐得和人解释:
“天道轮回报应呗,榴花大会举办在即,沐夫人这个不成的弟弟不知道收了谁的钱财,敲着锣鼓在大街上骂沐夫人,这不被人赶出城了,估计以后啊,都回不来咯!”
也有人打抱不平道:“生恩养恩大过天,沐夫人这样容易遭天谴,犯多大的错,也不能这样亏待亲娘啊!”
“唉,亲情何其贱啊!”
听着城下的百姓议论纷纷,少年少女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红潋滟看到了城墙上一角闪过的红衣身影,眼里倒是有几分玩意的笑容,这个沐夫人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泥浆里佝偻的老妪哭嚎着,被人拖拽走,地上的泥泞拖着往前蔓延。
而沐夫人站在城墙上,倨傲凌下,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她手里放着的是一块手帕包着的东西,方才在撕扯间,是那佝偻的老妪塞进她手里的。
是一两黄金。
沐夫人身子在风中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她眼神里依旧是对母亲和弟弟的疏离和厌恶。
所有人,都知道!
沐夫人非常憎恨她的母亲和弟弟。
“春风啊,放下吧,这就是一条不归路啊!”
“放下?阮娘,你叫我怎么放下啊!”
“当日发誓,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是谁苦口婆心在耳边劝慰,又是谁决意一条路走到黑。
亲情,此时正如这一两黄金,沉甸甸地砸在心里,却又让她暗自长舒一口气。
而在榴花城温泉山的深处,有一处泉眼喷涌而出,流到一块天然形成的池子里,这里就是榴花城里名副其实的黄金泉。
而泉水里正端坐着一个皮肤白皙到苍白的少年,脸上几乎毫无血丝,额上汗水向外冒去,浑身因冰寒而颤抖着,细看他上体的皮肤处都有凝结成冰雪的水滴。
少年的身后,是寒无衣在为他运用内力,逼出体内的寒毒。但正如当日老鹤颜所说,萧缙体内的毒素复杂,像是封在一处积压在一起,老鹤颜用金针也不敢大意,只能一层一层的解毒,再逼出毒素来,中间不可稍有差池,否则便会让毒素侵入心脉,再无药石可医。
而昨日解毒中,竟意外将萧缙体内的□□提前催发出来。而在他们一行人中,想要逼出□□且不损害萧缙身体的,便只有寒无衣的心脉下一缕纯阳内力能够做到。
说来奇怪,按理说纯阳内力不是寒无衣自己修炼得来的,寒无衣体内真气乱窜,也全靠这股纯阳内力护住她心脉,才不至于这些爆体而亡,并让寒无衣能够驾驭不同真气,招式诡变多样。
但眼下,寒无衣亦能将这股纯阳内力调动出来,逼出萧缙体内的寒毒,着实让他心中有些惊讶。
直到萧缙身上的寒气散去,苍白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些红晕,寒无衣才将那股内力收回来,望着少年身上的疮痍和狰狞可怖的伤痕,目光有些复杂。
老鹤颜无声叹了一口气:“受这样的伤,又被喂这些毒,这孩子能撑到现在,还真是坚强。那一道伤从前胸横贯小腹,下手的人丝毫没有留情,想要置他于死地,便是寻常的江湖高手都未必能活下来,何况是一个年幼的十岁稚子。”
“也算他命大,否则剑再往右偏半寸,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他!”
寒无衣沉默着没有说话,少顷才语气冷淡道:“你们要在榴花城做些什么我不清楚,但最好别牵连到我。钩吻的药材我收下,如今帮他疗伤也算还了人情。”
沐春风与她无亲无故,定不会知她要的东西,所以钩吻这味药的送出者另有其人。
老鹤颜笑着捋胡子道:“上次癞山婴的事情,全靠你写信给百晓生才得知了他的踪迹,这味药也不过是这孩子想要答谢你的礼物,又怕你不收,才拐了歪送到你手里。”
上次青锋城里,老鹤颜调查那具尸体的中毒原因无果,便委托了寒无衣询问百晓生,这江湖上可有下毒者是指尖发黑,取不出血,全身无外伤,唯有百会和帘泉穴处有细孔。
后来百晓生传信告知,是蜂针毒手癞山婴下的手,此人现今踪迹便在榴花城,喜好嫖赌,又常输得血本无归,每次毒杀人后便会抢掠钱财,再往赌场继续赌。
萧缙一直在调查紫檀机关盒的下落,结果人死在了青锋城,盒子却不翼而飞,如今从百晓生那里才得到了新的线索,便让蒙祎在榴花城四处搜查关于癞山婴的踪迹。
但这些事,寒无衣并不关心,她拿起剑便径直离开。这时,温泉中的少年幽幽转醒,便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那人背影冷峭如山,和寻常女子的气质大相径庭。
“寒姑娘,多谢你多次出手相助,虽不知姑娘因何对家父憎恨……个中又是否有误会……”少年语气尚且虚弱,方才脸上的红晕淡去,苍白的色泽再次覆盖。
“缙不敢奢望原谅,但希望寒姑娘……”
“真相如何,到了冀州便知。”寒无衣未回头,冷冷打断他的话:“若是误会,我自然会向你赔罪,可若是真的,萧缙,你听着!便是你的人头,我也取得!”
说罢,寒无衣决然离去,而他身后的萧缙,神情淡淡,没了刚才的孱弱,垂下的眸子里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色苍凉,寒无衣一路施展轻功下山,耳边风声呼啸,倒是教她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或许时刚才运功过多,这会反倒是有些眩晕。
想起丹田里那一股纯阳内力,心里便划过暖流,嘴角笑出来的却是苦涩……
等寒无衣回到城里时,已经是深夜,趁着城墙上的守备倦怠,便从守兵身后掠过。倒是让那年轻的守兵,背后冒出一股阴风,有些不寒而栗。
拐角处,忽然出现一道拿着火把的骑兵,寒无衣迅速闪道身后的巷子里,向外看去,便见到那日宴会上跟着少城主身边的青年男子,也正是萧卧风旧部之子,榴花城的骑都督季戡,他高座马上,神情冷肃,沉声命令着士兵道:“搜!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抓出来!”
士兵包围了巷子,闯进去立马里面一阵鸡飞狗跳,有男子的骂声和女子的惊叫声,衣衫不整仓皇从屋子里出来,敢怒又不敢言,在院子的冷风里瑟瑟发抖。
寒无衣立即明白,这赌场后院连着的是妓院,怕不是来抓这癞山婴的。
忽然墙角有些轻微的动静,寒无衣又换了一个地方藏着,便见到墙角的狗洞里慢慢挤出来一个矮小的男子,手腕上赫然一个梅花痣。
寒无衣轻笑,这癞山婴倒是能屈能伸,回头瞅了一眼提着火把路过的士兵,也不出手提醒,冷眼看着矮小男子畏畏缩缩地逃走。
活捉癞山婴是萧缙的事情,跟她又没关系。
寒无衣往城南巷子慢步走去,夜里街道空无一人,倒是冷清地很。
忽然,一辆马车从一处的拐角处转进另一处的巷子。
这马车眼熟的很,倒像是那天送他们去温泉山庄的马车,连车夫都是一样的。这深更半夜,驾着马车能往哪去。
寒无衣思索了片刻便跟上,见他驾着马车拐了几条巷子最后到了一个窄小的门前。
车夫谨慎地打量了四周,轻敲开了门,里面出来几名男子,从马车底部开始卸下一些东西。夜里太黑,寒无衣瞧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只听那群人说着:“轻着点,别用火把。”
寒无衣从一边的墙角进去,恍然发现,这里竟然是莺浪楼!
方才卸货的地方,正是莺浪楼的后门。
正当她迟疑要不要探查下去时,忽然听到院子转角出走来两个身影,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走进了才听到其中一人说道:“夫人是要定在榴花大会当日动手吗?”
另一人答道:“石榴花花开满城之时,便是他们死无葬身之日!”
寒无衣一怔!这声音很熟悉!
探身向外一看,果然是她——沐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