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试剑大会上,候天暝倾尽了所有努力,也做好输给师兄的打算了。
毕竟,和天才相比,普通人的努力真的不值一提。
可是,师兄的剑竟然断裂了。
面对众人的奚落和嗤笑,他面无表情,只是拱手向皱眉不快的城主说:“技不如人。”
而他候天暝,竟拔得头筹,成为青锋城的首席铸剑师。
可即便如此,城主还是想要挽留他,他心里对师兄的不满像是藤壶一样爬满心中。
但是师兄识趣,决意离开青锋城。
听说师兄要走,他突然舒了一口气。
似乎总算可以离得远远的,大家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吧。
走之前,师父曾将他单独喊到屋里谈话了,他听到里面摔了东西,师父似乎发了好大的脾气。
最后师兄神色落寞地出来了。他问师兄,师父说什么了。
师兄对他咧嘴一笑,想要像从前那样轻松,却笑得有些勉强。
师兄想摸一摸他的头,却被候天暝躲开了。
青年落寞一笑说:“小师弟,在师兄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厉害的。”
“嗯。”
少年的回应很冷淡。
师兄走了……
这一走,他在江湖沉寂了很多年。
鸦杀之名,落尽在乡野中,江湖查无此人。
而他候天暝,却扶摇直上。
十年铸剑梦!一朝闻名天下知!
靠着本事,候天暝一步步成为城主的养子,娶了心爱的姑娘,成为了下一任城主。
朝廷倚重青锋城,兵戈刀剑大半出自这里。
无数江湖人更是千里迢迢,只为求一把青锋城的铁剑。
风光!真的是风光无限!
可转瞬间十五年过去了……
鸦杀突然闻名江湖。
太玄榜的英雄手里的配剑,皆出自鸦杀之手。
青铜宝剑,每一把都是稀世珍品!
找鸦杀打剑的人越来越多,青锋城似乎都在他那里成了陪衬的附庸。
很多年前,那种窒息的笼罩感再一次涌上候天暝的心头。
甚至有人拿青锋城最好的铁剑,和鸦杀的青铜剑相比较,最后青锋城的铁剑折断了。
随着名气一路飙升。
鸦杀也似乎又找回了年少时那般昂扬笑意的青年郎的状态。
他快活地打剑,沉浸在烟熏火燎的火炉旁,眼神兴奋的像一个孩子。
他喜欢铸剑,喜欢的很纯粹。
听说,他最失意潦倒的时光里,曾遇到了一个穿红衣的少女,来找他打剑。
这个人就是红潋滟。
那时,闯荡江湖的红潋滟找到鸦杀,希望他帮自己打一把柔韧如鞭的剑。可鸦杀平时在乡野里只打一些菜刀,便拒绝了红潋滟。
谁料,红潋滟这个少女缠了他好久好久,鸦杀无奈告诉她,自己不会打剑。
但红潋滟不信。
红潋滟纠缠他的那半个月里,无意间的话语解开了鸦杀的心结。
那一晚,鸦杀很兴奋,他重新爱上了铸剑,也终于接受自己最喜欢的铸剑这件事情。
“呦吼~”
他那晚很兴奋,唱着歌,喝着酒,一下一下砸着青铜,重新找回了自己。
鸦杀出山的第一把剑,就是红潋滟的“潋滟剑”,柔韧无比,舞起来如游龙银蛇,像湖水潋滟。
鸦杀的绝技就是,总能把剑的“柔”和“韧”两者相合存在。
而不像候天暝那样,只一味的追求铁剑的锋利和坚硬。
鸦杀像是揭开封印一样,一路高歌,成为江湖第一铸剑师,独步天下,人人都夸他是百年难寻的天才铸剑师。
而那时,青锋城面临声名上的惨淡和折辱,财政上也受到了打击。
这个时候,师父病重离世。
他临走时对候天暝说:“当年那场试剑会,你师兄故意输给了你,就是希望你赢了能开心一些。”
这话,对于当时的候天暝来说,简直像是将他这一生所有骄傲和尊严狠狠踩在地上!踩得稀碎!
那场所谓的“故意”,像是一种羞辱。
那一刻,无边的恨意弥漫在候天暝的内心。
杀意,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那时的候天暝被皇帝逼着,要铸造出柔韧无比的青铜剑。
而北方和匈奴也威胁着他,要他提供成熟的铁剑的锻造方法。
他在压力之下,秘密给师兄寄去了一封信。
那时的鸦杀很开心,这是时隔二十年,师弟第一次来找他。
他去之前,先是去了柳浪山庄,花光积蓄买了庄主的几坛美酒拿给师弟尝尝。想着两人一起喝酒到天明,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甚至闭门不出,美滋滋地锻造了一把用尽心血的青铜宝剑“归心”,想要送给师弟作为生辰礼物。
归心,归心似箭。
四十岁的他,骑着一匹老驴,一手拎着酒,一手拎着剑。
他桃花眼笑出了褶子,摇头晃脑地往青锋城赶去。
他习惯地“呦吼~”一声,在毛驴上摇头晃脑。噙笑想着和师弟把酒言欢,对月饮酒的乐事。
可是,等到了青峰城,这里竟然是他的惨死之地。
他被候天暝囚禁,日夜鞭笞酷刑,让他交出青铜剑的制作方法。
但是鸦杀一直说不出来,今天一会这样制作,明天一会那样制作。
候天暝觉得他在戏耍自己,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断掉,又让人把他胳膊上的经脉一条一条抽出来。
让他疼痛惨叫,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失去双臂,再也锻造不了心爱的青铜剑。
最后他将自己多年的恨意讲出来: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输给你,你就是瞧不起我,否则怎么认定我一定会输!”
“师兄啊,我恨你,恨不得你去死!”
隔了十几年光阴,少年长成了阴鸷的中年男子。
他的师弟终于肯叫他师兄了,却说希望他去死……
那一夜,遭受着非人痛苦的鸦杀,不停地质疑自己。
当初自己是不是错了,让着师弟才是不尊重……
最后他带着对自己的悔恨,和对师弟的绝望,咬舌自尽了。
可怜鸦杀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以为师弟变成这样,是他的错。
听完这些前尘往事,矿洞的人无不动容。
尤其是那五名少年都一脸愤恨,眼睛冒火地瞪着候天暝,就连一向最稳重的展一鸿握剑的手,都气得颤抖起来。
“厉城主!你简直狼心狗肺到家了!”
“你们懂什么!”
候天暝情绪激动,怒气掀飞,满脸不甘道:
“明明,我是那个最努力的,我三更睡,五更起,可是凭什么他每次都轻易地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我比他更努力地炼剑,比他更努力地打铁!我努力讨好我爱的姑娘,我拼尽全力拿到了城主的留职,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都青睐师兄,凭什么!”
“纵使他是天才,也不该轻易毁掉我努力的意义!”
“天才,凭什么就可以毁掉普通人一辈子的努力,就因为他是天才吗!”
“月亮存在,星星就活该被看不到吗!”
“既然如此,那我就杀死月亮。”
“哈哈哈哈哈哈!杀死月亮!”
说这话时,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双眸猩红,言语癫狂。
寒无衣垂眸讽刺一笑,有着说不尽的哀伤。
“厉城主,你师兄,他从没有瞧不起你。”
候天暝抬眸,眼神偏执地地看向寒无衣,却听她说:“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
当年,鸦杀曾来过枫桥山庄,应父亲之邀,来为师兄师姐铸剑。
那日刚好是她与江城决裂,江城离开山庄之日。
山庄里没有人愿意理她,师兄师姐都依依不舍地在山下告别江城。
江轻眠一个人窝在角廊哭泣,却遇到了宿醉醒来,伸懒腰的鸦杀,他笑起来满脸都是褶子,桃花眼挑着很和蔼。
鸦杀问她为什么哭,江轻眠不肯说。
但是鸦杀都知道,他望着山下青年牵着一匹瘦马离开,叹了好长一口气。
他摸着她的脑勺说:“师兄,他很爱你呐。”
鸦杀眼里有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哀伤,年幼的江轻眠总觉得他说不是江城。
后来,寒无衣终于知道,那所谓的爱是什么,不是男女之情的爱意,也不是**上的爱欲。
那是一个宽厚的兄长,对倔强委屈的师弟师妹的疼爱和无奈。
“眠眠,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也曾故意输给自己的师弟,想要换取他对我的亲近。”
“可是,直到我被赶出师门,我的小师弟,都没有再喊过我一声师兄。”
鸦杀被赶出师门,候天暝并不知道。
铸剑大会失败的那天,师傅将鸦杀喊到屋子里,发了好大的脾气。
师傅看出他故意输掉比赛很生气,告诉他,这不仅不尊重候天暝,更是不尊重自己,不尊重自己的道,师父骂他不配铸剑,将他赶出师门。
可青年的鸦杀很倔强,他傲气地说,不觉得后悔,只是输掉了一场铸剑的比赛,他不在意。
他不在意铸剑带来的声名和输赢,剑断了,还可以再铸,但是亲情断了,便续不上了。
他在输赢和亲情里,选择了师弟。
“如果你觉得我挡住了你的光芒,那我便遮掩一生,藏在黑暗里。”
“我当时看出他很想赢,我只是想让他开心。”
“我不想他冷冰冰地对着我,我会很难过的。”
那时,江轻眠问他,明明可以赢,最后不觉得可惜吗?要是赢了,那他就是年少成名的第一铸剑师,要比现在风光得多。
那时的鸦杀,说了一句,那时的江轻眠,听不懂的话。
“输赢不重要,成为首席铸剑师也不重要,师弟最重要!”
那个天才的青年,一生波折,被赶出师门。落寞半生,最后晚年稍加得意,却又落得断臂抽筋的下场。
他最后一定非常难过吧,才会在师弟说恨死他的时候,才会在师弟骂他,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输给你,你就是瞧不起我,你怎么认定我一定会输的时候……
选择咬舌自尽……
“够了!”
“闭嘴!我不信!我不信你说每一个字!”
候天暝已经濒临崩溃与绝望的边缘,他手里的剑挥舞着,眼看着就要抹掉萧缙的脖子。
霎时间,一道黑影,从矿洞露天的那个小口落下来,一刀劈开了候天暝,将萧缙推出去。
是悄无声息离开的瘦弱少年展一鸿。
只有他,才能从这个窄小的小口落下来。
候天暝失去了人质,便疯狂地砍向少年。寒无衣抬起一剑,快如鬼魅挡住了候天暝,又一剑将他打飞出去。
一个铸剑师,怎么可能是鬼见愁的对手。
寒无衣那一脚用了狠力,候天暝吐出来一大口鲜血。
他眼眸猩红,装着的是恨,是不甘,是痛苦,是怨怼,可他眼角的泪却伴随着一声声的狞笑流了下来。
“我不想杀他!”
“我本不想杀他的!”
“我一直都恨他,都嫉妒他,你们总觉得他好!”
寒无衣怜悯地看着他,若不是后来事过境迁,她和江城会不会也是这般惨烈的结局。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鸦杀并没有骗你,他铸剑时随性随心,从没有刻意记录自己要在青铜里放置的材料比例。”
“而且,他每次铸剑,都会喝得酩酊大醉,乱砸一通。”
“你断筋问他制作方法,可他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鸦杀的每一把剑都是绝世之作,是因为,他自己也再铸造不出来一模一样的。”
“候天暝,我只能告诉你。”
“你的师兄,他是个天才。”
候天暝嚅动着嘴角,咬破的唇瓣流出了血,他不甘的眼里流出来两行浊泪。
他耳畔忽然响起来几十年前,两道熟悉的声音。
少年愤愤:“师兄,你为何不肯告诉我铸剑的秘诀。”
青年无奈地揉了揉他脑袋:“师弟,师兄真的没有秘诀。”
“你骗人!”
“好吧好吧!你就当师兄骗人。走啦,师兄带你去喝好酒。”
“农桑酒有什么好喝,我以后要喝柳浪山庄千金一坛的美酒。”
青年爽朗一笑,道:“哈哈!好!以后师兄买给你喝!管够!”
再抬眸时,候天暝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很多。
他颤抖地拿起了那把剑,师兄送他的那把剑。
归心,归心似箭。
这是鸦杀最最得意的作品,归心剑很纤细,剑身流光溢彩。
“我这一生,都想要超过他。”
“可惜我,永远都造不出这么好的剑。”
天色破晓,黎明雪吹进了矿洞。
在那一束温暖的光辉照进他身上的那一刻,他抬眸仿佛看到了,那个他最讨厌的人。
一双桃花眼上挑,笑的满脸堆起了褶子。
原来,我们都这么老了……
“师兄,我错了……”
候天暝跪在青锋城的大雪里,用师兄送他的那把青铜剑,自尽了。
等到众人从矿洞里走出去时,雪又落了下来。
恍惚间,寒无衣在那一片光影里,仿佛看到了那一袭濡雨色衣袍,高大熟悉的身影转身看向她。
“师兄,你为何要故意输给我?”
后来的江轻眠,和江城在一起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江城一笑,轻抚她眉眼的失意,轻道:
“眠眠,输赢不重要。”
此时,寒无衣望着天际苍阔,茫茫一片。
是啊,这世间有太多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也有很多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江轻眠死在了过往的路上。
寒无衣孤身一人走在风雪中。
纵然此时她身边站满了人,却再无一人是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