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冬天的夜晚来得异常早,申时刚过,太阳就慌不迭地往下坠落,仿佛也受够了这寒冷的天气,等不及要回去休息似的。
翼州城内街道上尚且无人,城外更是人迹罕至。
城外往西北方向七八里,是一片介于沙土和戈壁之间的荒地,稀稀拉拉长着一片酸枣林,林子的地面上除了碎石砂砾,就只有一丛丛半人高的骆驼刺。
原本静谧的林子里突然一阵悉悉索索,一丛骆驼刺被往上顶开,惊起一只休憩的老鸹,嘎嘎叫着飞远了。
一只男人的手先伸出地面,死死扒在洞口边沿,接着一个满身脏污的人艰难地从地下爬了出来,他半跪在地上狠狠喘了口气,又往地洞里伸手拽了一把,很快,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也爬了出来,两人劫后余生一般,瘫在地上直喘。
那少年满脸尘土,看不清楚五官,脸上的黑泥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刚缓过一口气就呜咽起来,嘴里含糊念叨着“娘啊,呜呜……妹妹,呜呜。”
旁边的中年男子抹了把脸,正是刚从府里逃出来的翼州原知州陈悉致。他一路上没少劝慰儿子,见他还这般哭啼,心里又痛又烦,且多少年没这般辛苦奔命了,实在没心情再安慰他,怒道:“给老子闭嘴。”
陈慎吓得抽噎了一下,努力控制自己,呜咽声小了些,却是止不住,转而开始打嗝。
“没用的东西!”陈悉致踢了他一脚,拖他胳膊:“起来,快起来,我们还得赶路。”离边防军大营少说还有三十里,太阳眼见就要落下去,一会儿气温就要骤降,若在子夜前不能赶到王荣那里,他父子二人说不定要活活冻死在戈壁上。
且他最担心的是,迷雾弹只是拙劣的障眼法,翼王府的人可不是吃干饭的,迟早会发现密道,得知他出逃的方位,王荣的八万边防军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就是爬也得爬到那里去。
他这般想着,脸色越发狰狞,手上更加用力。陈慎吃痛却不敢叫,踉踉跄跄地跟着变得像恶鬼一样的父亲。
两人刚走了几步,突然有人喊:“大人。”
这一声听在陈悉致耳中不啻惊雷。他神情惊惧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一丛骆驼刺旁,一个人蹲着的人缓缓站起身来,嘴里还叼着一根枯草。
四目相对,一片寂静。他又喊了一声大人,神情温和。
陈悉致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就算昨夜睡梦中被翼王府的亲兵踢醒,他好像都没有现在这般震惊。
此人竟然是他的大管家张之平!
张之平昨夜迟迟未回府复命,后来他一家突然被囚禁,才得知城门外的暴~乱,他以为此人很可能已经死在其中,或者重伤无法回府,又或者畏罪逃走了,总不该换了身簇新的锦衣,似这般优哉游哉地等在这密道尽头。
仿佛算准了他这一劫似的。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站定了,借着夕阳的余晖,警惕地打量他。这一看就看出了异样。张之平从十二岁开始就跟着他,足足二十年,他见惯了那张异域面孔,在他面前从来都无比谦卑,此时脸还是那张脸,但内里仿佛换了个人一样,就那么负手站着平视他,既不行礼也无畏惧。
在他审视此人的功夫,他身后的陈慎却像遇到了救星,几步跑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张叔!”
张之平低下头,幽蓝的眸子看着这个他从小伺候大的狼狈少年,神情复杂,却终是伸手松松揽住了他:“阿慎少爷。”问陈悉致:“珠儿小姐呢?”
陈悉致又惊又怒地瞪着他,没有回答。张之平嗓音尖锐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你把珠儿丢了?”
他想过,依陈悉致的秉性,对发妻并无多少尊重,逃命估计不会带着章氏,但他万万没想到,他连平日宠得眼珠子似的嫡女都不要了!
张之平忍不住用乌孙语骂了句脏话,看陈悉致的眼神像看路边的一坨腌臜物。
陈悉致被他的蔑视刺痛,恼恨地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好日子过多了,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出身?你不过是我府上养的家奴,当年若不是本官,你早流落到那种脏地方做小倌了。本官做什么,哪有你置喙的余地?”
张之平冷笑一声,“大人”这俩字如今他说起来,有难以言说的讽刺,“大人,你以为你还能在大周朝为官么?
“我为何好端端站在这里等你,你不会还不明白吧?”
“你府邸是我主持建的,只有我知道你会从这里逃命。你若想去王将军营中,就把身段放低一点,兴许我还能发发善心,捎你一程。若惹得我不高兴了,”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杀了你往戈壁上一抛,这世上,可就再也没有大人了。”
陈悉致一哆嗦,脑中似有一道白光闪过,愤怒得好像丈夫抓住了红杏出墙的妻子:“张之平,你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你他娘的是不是早跟王荣暗通款曲?”
他气得几乎口吐白沫,神经质地颤抖起来:“昨晚上的事,是不是你害的我?王荣害的我?”定然是出了内奸,不过驱赶手无寸铁的灾民而已,何以闹得那么不可收拾,闯下那般弥天大祸?
怪不得王荣不肯借兵,定是早挖好了坑候着,打算坑死他。
可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他们不是一向合作愉快吗?所获之利,也是他拿小头,王荣拿大头,两人无冤无仇的,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他抱住嗡嗡作响的脑袋,死活想不明白。
张之平只是冷笑,懒得理他,抱着陈慎就往前走,陈悉致见他不否认,更肯定了心中想法,可无论他如何辱骂也得不到回答,只得愤怒地闭上嘴跟在后面,想待会儿见了王荣问个究竟,要不然他死不瞑目!
走了没多久,便到了酸枣林边缘,那儿安安静静栓着两匹马,体格高大强健、背腰平直,尤其腿上关节明显,一望而知便是上过战场的战马,放眼整个太昌府,只有王荣的边防军大营里有。张之平昨夜去了哪里不作他想,这背主求荣的杂碎,果然早勾搭了王荣!陈悉致恨得心中滴血,抖着手上了其中一匹。
张之平抱着昏昏欲睡的陈慎上了另一匹,一夹马腹,两匹马一前一后往西奔去。
太阳终于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几颗寒星升起,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大地。足有三千营帐的翼州边防军大营里灯火煌煌,巡逻的士兵来来往往,忙而不乱,几顶负责伙食的营帐升起炊烟,眼下正是要供应士兵夕食的时间。
三千营帐的中央,拱卫着一顶巨大的牛皮帐,那便是边防军统领、游击将军王荣的营帐。
此时营帐门口站着两列持戟护卫的士兵,里面烛光明亮,映得大帐上人影憧憧。
帐内气氛却不像外面那般平和,此时陈悉致已经被张之平带到了王荣面前,帐内环站着十多个甲胄整齐的边防军高级将领,皆目光不善地望着他,是以他原本预备一来就怒骂王荣的计划落了空,转而佯装镇定地理了理脏污的衣衫,傲然抬头:“王荣,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大胆!”一名年轻的校尉按捺不住,“呛啷”一声,是他手中的刀拔出了鞘。
王荣微微抬手,阻止了偏将的激愤之举,清隽的面容在灯光下看不出喜怒,淡淡开口道:“陈大人有何指教?”
“你勾结我府上管家,害我至此,你不亏心么?”陈悉致悲愤得莫可名状,颤抖着手指着他,“你我互相扶持多年,不算知交,也算好友,如今我府邸被抄,家破人亡,你到底是何居心?”
王荣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屏退帐内众人,只留下了张之平和他的心腹军师,名唤曹良。
烛火摇曳,他轮廓深刻的五官冰冷又肃杀,“什么叫我害的你?不是你自作自受么?”
“驱逐灾民是你自己的馊主意,又不是本将怂恿的你。”
“此事丧尽天良,你却执意为之,故而本将不愿出兵相助,现在你惹来抄家灭族之祸,怎能赖到我头上?”
轻飘飘几句话便摘得一干二净,陈悉致剧烈颤抖起来:“呸,说得倒轻巧!我陈府的管家,见现场出了事,不回府复命,为何直接到你王将军处求援?主子出了事,此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担心受到牵连,显然早有了靠山!”
“昨夜之事,你敢说,不是你们在其中推波助澜?”
“哈哈哈!”王荣突然一阵大笑,对张之平道:“古尔曼,你巴巴地跑去接应你的主子,可他似乎并不领情。”
张之平面露厌恶之色,看也不看陈悉致一眼,单膝跪下对王荣道:“将军,古尔曼的主子永远只有您一人。奴去找他,只是因为他府里有我们这些年与各国铁器交易的账册,只有他知道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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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众鸟高飞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