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望去,两人都是一怔。
翼州突然生乱,景祯与公孙先生等人忙了一夜未眠,此时人虽回了府,却碍于眼前纷乱的局势,躁郁焦心,根本无法阖眼歇息,便信步走到园子里头发散,不想却正遇上林笙领着晏晴穿过园子去后院。他向来警觉,两人身影一进来他便察觉了。
突然从寄人篱下的落魄公子变成了当朝翼王,还把黄记医馆众人连夜一窝端到了王府,说见了面一点儿不尴尬那是假的,但他面上自然是不会露出分毫来,自有一番上位者说一不二、不需要向谁解释的威仪,淡然看着他们走近。
林笙跪下请安,但景祯没想到晏晴知晓了他的身份,竟还是那般胆大,木桩子一般傻站着看他,也不知行礼,若是别人竟敢对他这般无礼直视,早被拖出去了,这姑娘瞧着挺伶俐的一个人,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简直缺心眼儿!
再看她依旧素面朝天,冬日清晨的凉风吹得她脸色发白,原本未经修饰略显寡淡的娥眉便显出十分的黑来,衬得她面孔愈发清秀。只是她还是那一身穿了多日没见换过的棉袍,头发不伦不类地拿帕子束了个髻,显得整个人灰扑扑的,在那逼仄的小医馆还不觉得怎样,可到了王府,环境一换,简直寒碜得不能入眼,连个烧火丫头都不如。可她自己似乎浑然不觉,一脸无辜地望着他,看他的眼神如此清澈,和他是萧公子时也没什么两样。
心弦突地一颤。不知怎地,先前满心的嫌弃突然就烟消云散了。景祯忍住这一丝陌生的怪异,沉下脸不悦地问林笙:“让你好生照顾着,你就这么办差的?为何不先带晏姑娘去换身衣裳?”
他想的是,她既然已进了王府,那便不能失了王府的脸面。府里锦衣华服、珠宝美饰堆得山高,经年累月也没有别的年轻女子可赏,多赏些给她似乎也无不可。虽然她到现在来历也说不清,但到底救过他的命,这些日子照顾他一日三餐也算尽心尽力,该赏。
林笙哪能意会主子这番苦心?他瞪大了眼睛摸不着头脑,不是说让带晏姑娘去后厨熬粥?换什么衣裳?府里的厨子几时这般讲究了?
他以为殿下是犯了洁癖,嫌晏姑娘衣着不够洁净,不由腹诽道:主子您在医馆里吃了人家十几日的饭,胃口好得很,也没见您嫌饭菜不干净啊?!
景祯开口之前,晏晴正在失神。她头一次看到萧公子,啊不,翼王殿下身着符合他身份的锦袍,才知道在医馆时他穿着外头铺子里买的成衣,真是太委屈他了。走得近了便发现,他头戴的白玉冠润泽细腻,衬得他乌发如墨,面如冠玉,穿的是墨色窄袖暗螭纹锦袍,袖口下摆处均绣着金丝祥云,腰束墨色螭纹锦带,其上悬一枚造型古朴的墨玉,整个人丰神俊朗、贵不可言。
晏晴觉得心头一跳,简直微微眩晕,不由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直到他开口说话。
和林笙以为的一样,她亦以为这位王爷是如此作想,先前惊鸿一瞥带来的惊艳便没了踪影。低下头自嘲一笑。随便吧,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隔着阶级的天堑呢,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换衣服这种小事,又有什么打紧。
至于此前这位王爷为何住进那间黑客栈差点葬身火海,又为何隐姓埋名屈身在医馆里,昨夜又怎么突然暴露身份,把他们都弄到王府,她原先是很有些好奇心的,可方才认真看了这王府的森严气象与浩大排场,突然就发现在这封建王朝,对于自己这般草民来说,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样兴许还能活得长些。
想明白了这些,她便恭顺地低下头去,正准备跪上一跪,却听前面那人道:“免礼吧。”又听他吩咐林笙:“不要去后厨了。你带晏姑娘回公孙先生那院子,先生那不是有一眼小灶?便暂拨给她使,一应食材派人送去便是。”
原因是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府里的七八个厨子都是壮年男子,年轻姑娘家去灶间忙活多有不便,先前让林笙直接把她领过去,倒是自己思虑不周了。
林笙继续摸不着头脑,殿下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哪。不过是请晏姑娘去熬个粥的小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可真是有点奇怪。不过作为忠诚的侍卫,他总是先遵命再琢磨的,当下便躬身领命,站起来侧身对晏晴抱拳道:“姑娘请。”
晏晴胡乱朝景祯福了一福,没再抬头看他,默默低着头转身跟在林笙身后原路回去了。
景祯目送他们过了游廊,向前院走去,看晏晴情绪好像不太对,头也不肯抬了,连背影都透着沉默和疏离,他莫名就有些烦躁。不让她去跟那些下人一起做活,怎么还不高兴上了?这女子莫不是脑子有病?
本想来园子透透气理一理头绪,这下他也没了心情,便转去了书房。
书房只有一个公孙先生在,正盘腿坐在窗边的一张黑胡桃楸木椅子上,一手拿着个比他脸还大的馕饼干啃,一手拿着先前那登记册子凝神细看,见景祯进来,忙把两只手里的东西放下,站起来行礼:
“殿下脸色不好,可曾用了早膳?”见景祯摇头,又道:“可是熬了一宿没有胃口?何不去歇一歇眯一觉?局势已然如此,往后只会越来越乱,殿下这样可不成,得见缝插针地吃喝睡,不然身子哪能顶得住?”就像他老人家,吃饼也不耽误了正经事,多好!
公孙先生跟随景祯已有八年多,朝夕相处,感情亦师亦长。他无儿无女,心下也跟临阳王府的郑管家一样,大逆不道地把景祯当作亲子一般看待爱护,府里没有女主人,公孙先生除了传道受业解惑,也忍不住时常充当一下奶妈子的角色,关怀景祯的饮食起居。
景祯在公孙先生对面坐下,揉了揉眉心,呼一口浊气,道:“无事,先生不必忧心,我自个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么?还不到那份上。伍将军在何处?”
“在练武场,此时当是带着小子们细搜那些羯秣族人的尸体。”公孙先生提壶倒了两杯清茶,一杯推给景祯,自己那杯赶紧先喝了口,待干嚼大饼带来的干涩缓解了,方正色道:“殿下既有精神头,老夫便和您说道说道。您说翼州将乱,可否详细说来听听,乱在何处?”其实他心下已有大致章程,可还是想听景祯亲口道来。
“陈悉致勾连王荣,私卖废旧兵器至西域诸国,虽此案主犯从犯尚未明晰,但已等同通敌叛国,按大周律,为‘十恶’重罪之首,其罪当诛,夷三族;驱逐灾民以致城门暴~动,无辜百姓及知州府护卫死伤近千,更有异族混入翼州城作乱,此乃煽动内乱之罪,罪亦当诛;兼有贪赃枉法等罪行,数罪并罚,最终不过是诛他几族的问题。”景祯的声音冷如冰锥,对陈悉致此人真是厌恶到了极点。
“王荣和陈悉致拴在一条船上,陈悉致落了水,必然牵扯到王荣,而他仗着家族势大,不可能坐以待毙。”景祯说,“先生先前查的事、写的折子我都看了。王家百年武将世家,盘踞我大周西北咽喉多年,这些年来与西域无大战事,王家与西域诸国往来密切,绝不可能只与陈悉致这一任知州合伙做过兵器买卖,怕早就是家族生意传了几代!陈悉致当是被王家拉下水的,应该不是王家缺他这个合伙人不可,而是怕他这个父母官生事,便拉了他一同干这买卖,分一口羹汤给他堵嘴。”
公孙先生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忍不住赞许点头,若非眼下这等情势,几乎要欣慰得笑出声来。殿下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这些日子他丝毫不敢松懈,动用了所有关系四处打探,得来的各种消息、小道传闻、阴私之事,稍作整理便一股脑儿往殿下蛰伏的医馆递送,殿下能抽丝剥茧想得透彻,可见心思缜密又下足了功夫,他这个老师不由老怀大慰。
一缕晨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映得握着白瓷茶盏的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宛如玉雕一般,手的主人看着无数细小微尘在光线中漂浮,沉沉地开口:
“王家这些年明面上的财富已然了得,若是加上他们私下这桩买卖的进项,数代积攒起来,当已富可敌国,我一直在琢磨,翼州八万边防军,朝廷每年花百万银子养着,他王家要这么多银钱做什么?”
“先生查到王家与西域多国的关系非同寻常,我亦有所耳闻。整个太昌府都知道,王家多的是貌美胡姬,传言西域最美的女子都进了王家。先生大才,若非亲眼看到你查到的线索,谁能相信,不止是最美的、甚至还有最尊贵的——那乌孙王的一个庶妹,亦曾委身王家上一任家主?”
“先生,王荣生母乃是乌孙公主邬雅,而非王家老夫人田氏,此事可有十足把握?”
补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梦里身是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