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秘史 第110章 积雪浮云端（下）

翼王府的书房建在园子里，是整座宅子偏雄浑大气的风格里，难得可以称得上精致的一座建筑，这也是为何景祯在府里的时候，大多时间喜欢在此消磨。

书房虽然不大，按大周亲王规制，却是正经的九脊单檐歇山顶，只不过建得偏小而已，屋顶檐牙高啄、棱角分明，更显得屋舍玲珑。此时精巧的屋檐下挂着串串冰棱，尖尖的，在清晨的阳光中晶莹剔透，任谁看了大概都会觉得此景着实可爱，看在黄大夫眼中，它们却像一排倒挂的匕首，闪着森冷不祥的寒光。

他掀开门帘走出来的时候，佝偻着背，站在屋檐下半晌挪不开步子，头顶的冰凌似乎马上就要兜头刺下，他双手颤抖，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紧跟着，枯瘦的指缝间有水溢了出来，肩头也无声地耸动了数下。

不过，他很快挺直了脊背，手在脸上用力抹了几把，清癯的面容除了眼眶泛红，什么失态的痕迹都没有了，这时他才迈开腿，背着沉重的药箱慢慢走下台阶，踱着步子远去了。

景祯端着茶盅出神，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透过雕花窗楞，看到黄大夫在门口的一举一动。

心里不是没有波澜的，尤其是在猜到青虎和黄大夫之间的关系之后。

当日他还隐身在医馆，一得知张老头儿就是张千手，立即就命林笙传讯给公孙先生，请他顺带彻查黄大夫。师弟是药王，师傅是医生孙道文，黄大夫怎么可能是碌碌无闻之辈？除非刻意藏拙隐瞒。黄大夫和他的医馆越是低调，他身上的谜团可能越大。果不其然，没多久公孙先生带着府里的得力暗探，先查孙道文，再查黄大夫什么时候来的翼州，如此顺藤摸瓜，结果竟查出来一件惊心动魄的旧事。

黄大夫本名黄弗元，确实是医圣孙道文的大弟子，三十年前曾在定远大将军杨谨府上当客居大夫。他如何入的杨府，当年也是京中一段逸闻。

昔年杨谨的夫人也是将门虎女，经常随夫在外征战，怀幼女七个月时，动了胎气早产，月子就在边关坐的。就那一回生产身子受了损，患上了极顽固的头风，一旦发作起来，疼得生不如死，杨谨遍寻各地名医都治不好，听人说起住在吉郡府境内灵台山上的医圣孙道文，有一手银针绝技，擅解疑难杂症，便遣府上大管家带着厚礼求到他门下。

孙道文其人果如传言中那般倨傲，杨家当时权倾天下，杨府大管家亦是了不得的人物，见了一品官都可亲热寒暄几句，可据说这位大管家亲自带着马队驮着数不清的名贵礼品，一连去了灵台山三回，却连孙道文一回面都没见着。大管家既羞且气，恨不得带人荡平灵台山，可杨谨大度，知道这些山野高人置身世外，手段了得，勉强不来，既如此不给面子，便熄了这门心思，安抚了大管家，自去满天下张榜寻医，另请高明不提。

没成想，几个月后，杨府门外来了个风尘仆仆的憨胖青年，二十多岁，其貌不扬，衣着也潦草，自称是医圣孙道文门下大弟子黄弗元，特来揭榜为夫人治病。

杨谨不计前嫌，在府中花厅亲自接待了这位医圣弟子，问他：“数月前，我府中大管家三次前往贵山门求见尊师，尊师未曾赏脸一见，杨某以为尊师不愿为某夫人治病，如今小先生为何来揭榜？莫非是违背尊师意愿前来？”

黄弗元拱手答道：“非也，杨将军误会了。我师傅对尊夫人病情有所耳闻，胸中亦有应对之策，可他已将银针之技倾囊相授于我，欲以尊夫人作为我出师之后第一例病患，只是贵府管家前去灵台山之时，我尚未出师，不够资格行此针。故而等到现在我出师了，他老人家才放我前来。”言语之中，跃跃欲试。

杨府众人无不瞠目结舌，据说杨府那大管家，更是气个倒仰。

天下哪有医者挑拣病人、又或者病人等医者出师的道理？夫人贵为超品诰命，何等尊贵之体，可恨这灵台山竟如此轻慢，竟敢让夫人煎熬了数月，才派来个刚出师的小子！不对，人家根本没承诺要来接诊，只是有这个信心除了他灵台山，天下就没别的大夫能治好夫人的头风，故而几个月后才施施然派人前来。

……真是可恨啊！

更令人难堪的是，事实确实也是如此，杨府张榜数月，神医来了十几位，什么流派的都有，夫人的病依然毫无起色，疼起来一样要撞墙。

杨府众人咬碎了后槽牙，却还是得恭恭敬敬地伺候黄弗元。尤其是那大管家，一边吩咐下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一边暗搓搓等着他治不好夫人被赶出杨府的那一天，他定要派人在半路截着他，痛打他一顿方能解恨。

万万没想到，这憨胖青年年纪不大，一手银针真真出神入化，也不见他有多少花哨手段，只每日早晚给杨夫人头上、颈部施针，不到半月时间就有了效果，夫人的头风竟然逐渐发作得少了，一月之后便断了病根，再没犯过。困扰杨谨多年的心头憾事一了，他简直欣喜若狂，惜才之心大起，愿以客卿之礼待之，请黄弗元留在府里，替因早产而一直体弱多病的幼女杨莲青调养身体。

这件逸事当年京城权贵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因为常有贵人求到杨府，请府中客卿黄大夫过府给家人施针，着实为杨府结下了不少善缘。

后来杨谨以叛国罪被诛，杨府上下被血洗，黄弗元一个看病的大夫，能和死士们带着杨莲青杀出重围，成功逃出京城一路北上，并在翼州隐居市井三十余年，还能堂而皇之地重操旧业，便和当年他结下的这些善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查这些旧事，对于喜好打探秘辛的公孙先生来说，一点也不犯难。对他来说，兴趣爱好和差事算是完美结合，过程非常快乐。但饶是他也没想到这件旧事还有后续。

昨夜景祯看到了青虎的弓，立刻认了出来，那是大周兵器谱上赫赫有名的震天弓。此弓乃玄铁木打造，射程超过一般精工弩，却轻便无比，便于携带。让它最不同寻常的原因是，它是由当年锻造司的兵器大师陶明亲手设计打造。此人惊才绝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兵器奇才，只可惜被卷入了杨谨叛国案，官府抓他的人还没到，他便在值房自刎了，死前将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所有图纸技法付之一炬。

大师陨落，至今锻造司再无人可以与之比肩，和很多出自他手的神兵利器一样，震天弓也成了世间绝响。

这弓世上只有十把，当年兵部神机营最优秀的十名神箭手人手一把。根据叛国案的卷宗记载，这其中有九人为保杨谨死在围捕的御林军刀下，一人不知所踪，那人名为孙彪，时年不过十七岁，据说此人出身平民却天生臂力如神，十三岁时便可一箭射中一双飞雁，偶然在军中崭露头角，被杨谨慧眼识珠，短短数年便被选入神机营悉心培养。

杨谨出事后，杨家男丁悉数被斩杀，追随者亦大多死伤殆尽。杨夫人生了三子二女，见丈夫和三子均惨死，早无生志。大女儿是宁王妃，没有性命之虞，幼女杨莲青当时不过十四岁，杨夫人在后院放了把大火，带着幼女和合府女眷葬身火海。

民间只道杨府死得只剩下一个宁王妃，可其实并没有。杨莲青极有可能被救走了，有人看见她被人从熊熊火光中背出来，消失在临阳的暗夜之中。

世家高门中一直有传言说，杨夫人不惜放火**，为的就是掩护最心爱的幼女逃命。

逃出去又如何？不过一个弱女子而已。即便如此，皇帝仍不放心，密探四处追捕杨家的漏网之鱼，搜捕足足持续了十来年，朝野安定之后，派出的探子才渐渐少了。

景祯看到青虎的弓，再联想到他的姓，以及那手令人目眩神迷的箭术，心里有了大胆的猜测。他几乎可以肯定，青虎便是孙彪之子，再联系黄大夫对青虎兄弟俩的照拂，其母极有可能便是那逃出生天的杨莲青。

公孙先生得知之后，兴奋得舌头更大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若非黄大夫刚才施针救命，从此就瘫在床上了也说不定。

“殿下做得对。黄弗元性子烈，要收服这样的人，必先诛其心。”此时见景祯一直看着窗外黄弗元蹒跚的背影，似有不忍，公孙先生提醒道。

张、黄二人身怀绝技，张千手又是谢皇后苦寻的人，得此二人堪比得一支军队。青虎又是难得的神箭手，且于殿下有救命之恩，杨谨后人又如何？换个身份，一样可以为殿下效命，有旧事牵绊拿捏才好，这三人，一个也别想翻出殿下手心。

若非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公孙兼明简直想叉腰狂笑！

背景章。

亲们，下周请假哦，带娃出去旅行。半年没带她们出去了，在家都憋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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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积雪浮云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