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个异族宵小,活捉了一个,走脱了一个,其余业已伏诛。七弟不必忧心。”景祯压下心头怪异,温言道,“你从李元处赶来,天寒地冻急行军,又同逆贼打了一仗,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先带你的人去歇息吧!缓几个时辰,咱们兄弟再来说话。”
按理来说,景瑜身为毓王,亲自领兵襄助,翼王府自当大开王府中门,为毓王殿下摆宴接风,犒劳将士,可这会儿实在不是时候,摆在景祯眼前的事千头万绪,桩桩件件都要人命。
王荣身为家主,既敢深夜攻城,意味着整个王家已举旗造反,虽今夜被景瑜奇袭打得措手不及、暂且退兵,焉知他何时再卷土重来?且王家与西域勾连不清,王家这一反,西域诸国必蠢蠢欲动,本就都是沙漠里的狼,闻见血腥味儿,不知何时就会扑过来撕咬。翼州之困,只是暂解而已,如无后手,情势一样危如累卵。
局势急如星火,他得立即八百里加急送军情折子去往临阳,恭请父皇圣裁,还要拟一封讨逆檄文,派快骑发往四面八方,以翼王令昭告天下,翼州边防军统领王荣谋反,召天下英豪共诛之。
檄文最是难写。不能长也不能短,还得气势惊人,让人过目难忘。方才这会子功夫,他已打好了腹稿,尚需写了半辈子谏言的公孙先生一同参详。
唔,还有那个重伤的异族之人,胆敢趁今夜城乱,潜入王府绑架他。他的行踪,连陈悉致这老狐狸都瞒得死死的,这厮情报又是从何而来?此人背后定有主使,他要亲自审。
他的微微走神,看在景瑜眼里,便是明显的疏离。
景瑜倒也没指望四皇兄能对自己有多亲热。别说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甚至连同一个时空都没待过多久,两人之间隔着的可是次元壁,能面对面、心平气和地客套几句都算不错了。
既然他这般冷淡,那便罢了。景瑜尽量简短地道:“好叫四哥知道,我受李统领委托,带通辽府边防军驰援翼州,此番三千轻骑随我先行,还有两万人马约莫一日后将至,只要叛贼不曾丧心病狂到天亮就来,翼州暂时无虞。四哥不必太过担心。”
在场诸人皆精神一振,面露欣喜之色,看向景瑜的目光亦情真意切了几分。景祯微笑,拍了拍景瑜的肩:“知道了。七弟善征战,威名远播,接下来几日,还需七弟助我运筹帷幄。”吩咐一旁的伍将军:“带毓王殿下去客院休息。”
伍将军领命,朝景瑜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后一抬手,簇拥着景祯的翼王府侍卫便无声让出一条道来。
景瑜甲胄在身,便只低头施了一礼,从善如流地道:“谢四哥体恤,那弟便先告退,稍后再来寻四哥。”
然后,他一抬头的瞬间,忽而若有所感,盔甲之下浑身的汗毛都“唰”地竖了起来。
原先身材高大的侍卫们举着火把,将四皇兄拥在正中,他看不清他们身后的情形,此时他们让出位置,十来步开外,一名半低着头、身穿窄袖麂皮胡裙的女子躲避不及,侧脸直直撞入他的眼帘。
好似一道惊雷从天灵盖上滚过,震得他头晕目眩,视线模糊复又清晰,又再次模糊。
那侧脸轮廓熟悉又陌生,在他回忆往昔的时候,曾多次出现在他梦里。此时猝然真实出现在他面前,足可撼动他心魄。
天底下断不会有容貌、气质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即使她穿上了这个时代的服饰,梳起发髻,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然是小晏老师!他的大学辅导员!
她如何会在这里???
他艰难地想,那块不该出现在这时空的手表,难道就是她的?
记忆中的一个片段突然涌上脑海,穿着碎花短裙的小晏老师站在教室讲台上,他一个人站在她身旁,她抬起左手手腕看表,蹙眉问他:“这都几点了?朱天余,其他人你通知到了吗?”那块银色的表并不时尚,从磨损程度来看,显然有些年头了,表带略长,戴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宽大笨重。很少有年轻女孩会戴这样一块老古董似的表,他有些诧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浑身血液快速流动,全都涌上了太阳穴,让他呼吸都感到困难。
其实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就迅速调转了视线,生怕在场有人看出他的异样,然而他整个人乱得失了方寸,几乎控制不住紧绷的身体,跟在伍将军身后,僵直地走过她的面前。
幸亏众人都只目送他的背影,谢虎他们也都跟随在后,没人看到他此时极不自然的神情。他左手抱着头盔,右手紧握剑柄,嘴角抿得如一条直线。天知道他费了多大毅力控制自己,才没在经过她时再看一眼。
她却完全没认出他。
在两人相隔不到一米的时候,他余光感觉到她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他心跳得如此激烈,连耳道里都有了咚咚的回声,可她只是轻飘飘瞄了他一眼,又可能压根没有,然后他便走过去了。
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是了。一别三年,他长高了不少,又蓄了发,兼之常在沙场摸爬滚打,一身肃杀之气,看起来与三年前那个刚上大学青涩的自己判若两人,饮马时看着水中倒影,自己都觉得陌生,她认得出来才怪!
他亦步亦趋,木偶般跟着伍将军往前走,经过一段九曲回廊,穿过一道月亮门,走进一条狭长的夹道,离身后的人群越来越远。
夹道里冷风呼啸,吹得他沸腾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
可怀里那张薄薄的画纸却变得滚烫,好像揣了一块热炭,母亲谢皇后在那纸下方亲笔书写的一行小字,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景瑜吾儿,此物所有者乃异世之人,极端不祥。谢家暗桩皆在寻找此人,你若见到,切记,不论男女,就地格杀。”
就地格杀……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原本,他只是想抢在谢家暗桩之前找到那个和自己来自同一个时空的人,如有可能,在母后要杀他的时候尽量护他周全。
若实在护不住……也便罢了。当年母后和舅舅为了他,呕心沥血布下这般逆天的局,舅舅身体遭反噬,几乎熬得油尽灯枯,他总不能为了不相干的人和母后决裂。
可谁能想到,那个母后不惜动用谢家所有暗桩在全大周寻找的人,居然是她,那个曾像姐姐一样照顾过他的小晏老师!
在那个时空,他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人世种种不堪和险恶,因此更加珍惜每一个对他施予过善意的人。温柔和善又开朗,被每一位同学喜爱着、私下称为“女神学姐”的小晏老师,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上,对他总是特别关照,尽管他本身性格沉默,并不像别的学生一样经常亲亲热热地找她聊天。
那些从天而降的勤工俭学机会,打到他卡上各种名目的助学金,他心里都有数,且对她充满感激。那张无论何时看到都笑吟吟的脸,是他短短的大学生涯中最难忘的面孔之一。
她不是不相干的人,更不是什么不祥之人!
脚下“咔嚓”一声,他猛地一顿。原来他满腹心事,不留神走偏了道,踏入青石路旁的排水沟。幸而沟中的水早都结成了冰,才不至于踩一脚泥。
前面的伍将军立即转身:“此处过于狭窄,殿下小心脚下!”
他摆摆手表示无妨,整个人却如醍醐灌顶,瞬间下定了决心。
若她想回去,他便想尽办法送她回去;若她愿意留下,他便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待到舅舅好起来,他神通广大,连时空转换的奥秘都能参透,何愁没有解决问题的法子?
眼下他要做的,是防着唯母后之命是从的谢家暗桩发现她,对她下手。他不禁庆幸,幸亏她是在翼王府,谢家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来。
待到叛乱平息,此间事了,他便带着她回京城去,面见母后,禀明一切。母后只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若知道她在那个时空曾对他有照拂之恩,想来定不会非要她的命,一切总有转圜余地!
他这么想着,思路渐渐明晰,步履也轻快了几分,嘴角甚至浮现一丝笑意。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见小晏老师,如果她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一定万分惊讶吧!他有许多许多话要同她说,也想知道她怎么来到这里,还想知道那个时空故人的消息。
伍世煊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客院。这客院大小与公孙先生的侧院差不离,不同的是庭院没那么大,格局也有区别,除了四间宽阔正房,还盖了十几间厢房供客人居住,住下他们十几个人绰绰有余。
铺盖都是现成的,且簇簇新,自打一年多前王府建好,铺上后就没人动过,屋里有若隐若现的尘土味儿,伍将军颇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将景瑜引入正房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非常之时,殿下海涵则个。唉,我们殿下后院没有女眷张罗,确实不成样子。”
伍将军之所以敢说这话,是因为他知道毓王殿下后院也没个王妃帮他理事,两位殿下五十步笑百步,谁也没强过谁,希望毓王殿下将心比心,不要嫌弃他们招待不周。
景瑜无所谓。他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没那么多讲究,打起仗来睡在野地里也是常事,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心里记挂的是另一件事,正好伍将军递上话头,便佯装不经意地接了下去:“方才园子里,本王看到一位姑娘,请问她是府里的什么人?”
毓王殿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8章 积雪浮云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