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青虎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眼前亦白茫茫一片,只有他爹临死前最后一句嘱咐在脑海中不断回荡:“虎子……好好照顾弟弟,安分待在山里,别让人看到这弓,毁了也行……”
他爹是半夜咽的气,枯瘦的手还死死握着这把弓。那一夜的西山上,也像今夜一样下着雪,寒意浸透骨髓。十五岁的青虎眼泪像被冻住一般,明明悲痛欲绝,却一声也哭不出来,跪在他爹床前半宿,直到天快亮时青豹饿醒大哭起来,他才回了魂,给爹磕了三个响头,挣扎着爬起身,把他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这把弓跟着他爹出生入死十几年,是他生前最宝贝的东西,当年护着娘北上逃亡,历经千辛万苦也未曾丢掉,他怎么舍得毁去?只是从此只要下山办事,他都小心翼翼用布带将它裹得严严实实,连爹最信任的黄大夫都未曾再见过它。
可今日他救人心切,这弓不慎入了翼王殿下的眼。
殿下这话似乎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一定是认出了这把弓!
毕竟,这可是御赐之物,兵器谱上赫赫有名的震天弓,由当年锻造司的兵器大师,用世间罕见的玄铁木打造,射程可达二百余步,是寻常良弓的两倍之多。
当年全大周有资格拥有这样一把弓的,也就只有兵部神机营最优秀的十名神箭手,时任兵部尚书的定远将军杨慎亲自遴选而出,把震天弓一一亲手交到他们手中。
后来这些人大多卷入杨慎叛国案,如今还活在世上的,怕是没有了。
青虎冻僵了似的,握着弓脸色青白。晏晴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道事情不妙。这弓到底是什么来路,令青虎被动若此?人却下意识开口求情道:“殿下,青虎哥射箭伤了手,又在此处冻了许久,可否请殿下派人,先送他回去歇息?”
景祯看了她一眼,见她脸颊冻得通红,一双明眸急切恳求地看着自己,似乎担心他会对青虎不利,心中一叹,点头淡淡道:“可。”
林笙得了景祯之令,带着两个侍卫过来,亲自将青虎抬起来,送至公孙先生的院子。对于他今日连珠箭下救了殿下和整个翼王府,三人皆敬服感佩不已,尤其林笙,就差把青虎当成祖宗背着走了,一路都在奉承青虎的箭术,叨叨感激之情,完全没发现青虎神色难看异常。
晏晴想跟青虎一起走,景祯长眉皱起:“他自有林笙看顾,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只得作罢。
看她怏怏站在一旁,似乎心不在此,景祯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无力感。
其实是他不放心。不知为何,她虽然人进了府,可总给他一种捉摸不定、随时都会飘走的感觉,只要不在他眼前,总是不能安心。
公孙先生年纪大了,恢复得比年轻侍卫慢一些,等他能动的时候,外面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老人家发髻蓬乱、面色发青,被一个侍卫搀扶着走出了书房。
侍卫们从库房取来了油性最大的松木火把,一半人手立即全府巡查,另一半人留在园子里待命保护主子,二十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公孙先生看到园子角落里三具异族刺客尸体,目光再转到站着的景祯身上,见殿下脸上两三道醒目红痕,锦衣上更有许多污渍,回想起刺客当着他的面将景祯绑起来拖走那一幕,直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通红,高声喊:“殿下!老夫自请彻查此案!”
差一点殿下就被这些歹人掳走了!!!万一歹人得逞,他将来有何面目去地下见萧娘娘?!这么一想,越发头晕目眩。
正在忙碌不停的张千手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公孙老头,我要是你,就先找个清净地方喘口气。看你哆嗦的,嘴角都歪了,举举胳膊,是不是有点抬不起来?”
景祯心中一凛,仔细一瞧,公孙先生状态确实有些不太对劲,赶忙上前亲手扶住他:“主犯已被拿下,活口。城外叛贼也已败退,先生莫急,仔细气大伤身。本王扶先生回屋,速请大夫来瞧一瞧。”
公孙先生眼眶通红:“殿下!”吐字亦有些含混不清,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子怕是出了岔子,便不再坚持留下,只是推开景祯,指指一旁的侍卫,意思自己跟他走就行,又指着晏晴叫她过来。
对于公孙先生,晏晴总有一种面对系主任的感觉。老先生生活朴素,作风严谨,兢兢业业地辅佐主子,撑着偌大一个王府,无论哪个时代,这样的人都是令人尊敬的。晏晴依言上前,不知他突然叫自己做什么。
公孙先生颤抖的手指着景祯脸上的红痕,大着舌头对晏晴道:“照顾好殿下!”
这女子简直是个棒槌!站在殿下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殿下脸上伤得这么明显,若换了临阳王府那俩个通房在场,怕是眼泪都要流了一缸了!这傻姑娘,如此冷漠,也不怕寒了殿下的心!
晏晴一怔,顺着公孙先生的手指看去,正和望过来的景祯四目相对。
面前的人面容清俊,如芝兰玉树,右颊上的红痕也丝毫无损他的清贵风华,反倒增添了说不清的气质,无端叫人心颤。
火光映照在他幽深的眼眸里,在其中,晏晴看到一个小小的手足无措的自己。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慌乱地移开目光。
见她如此,景祯垂下眼睫,也面无表情地转开了目光。
公孙先生看着眼前这一对,恨铁不成钢,觉得自己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然后他就蹒跚着被侍卫搀扶走了。心累得不行。
时间已近五更,可这一夜,就连报时的更夫都不敢在街道上行走。
全城百姓只知有叛贼趁夜攻城,早吓破了胆,家家户户皆闭门不出,连油灯也不敢点,整座城一片漆黑寂静。
满天星月皆无,唯有地面积雪反着幽幽冷光。
城中的青石板路上,突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听着响动极大,应当是一整支军队穿城而过。很多人家躲在家中忍不住瑟瑟发抖,猜测战果如何、外面过路的是谁的人马。
这支队伍自然是翼王亲卫,此时伍将军正引着毓王殿下周景瑜,一行人打马往王府而去。
城墙上守备空虚,翼王亲卫刚经历血战元气大伤,景瑜命麾下骑兵分四组接管城防,他只带了数十名贴身护卫,随伍世煊一同回府面见四皇兄景祯。
翼王亲卫全须全尾的没几个,阵亡者共计九百一十六人,皆停灵于西门瓮城之内,景瑜专门留了个百夫长带着手下看护,待天亮后逐一登记腰牌、辨认尸首、抚恤安葬,其余将士皆回府治伤、休整。
看着瓮城里一具具躺在地上的冰冷尸首,伍将军眼眶通红,心痛如刀绞,摘了头盔肃立良久才转身整队回返。
回去这一路,他虽强打精神为毓王殿下引路,却实在说不出多少客套话来。毓王殿下知他心里不好受,亦体贴地不曾问话于他。
一路上众人皆沉默无语,马蹄声嘚嘚,在石板上敲击出奇怪的韵律,毓王殿下周景瑜身着赤甲骑在马上,身姿挺拔,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着腰间剑柄,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思绪却飘得很远。
这三年来,他在大周版图上南征北战,却是头一次来到这座大名鼎鼎的西北咽喉之城、塞上江南。然而,传闻中的人口繁盛、气象万千一概没见到,他只看到一座在战火笼罩下战战兢兢的古城,萧条、死寂。
这一回,本不该他领兵前来驰援翼州。
此乃翼王封地。自他三年前认祖归宗,身边所有人都明里暗里提醒他,面对四皇子,一定要韬光养晦,能避则避,毕竟这一位乃正正经经的元后嫡子,一向最受父皇器重宠爱,即使元后薨逝,他背后还有老谋深算、历经两朝而不倒的萧相做靠山。
母后更是每回见面都耳提面命,“皇儿,相较老四你只是出身差了一层,切记忍让,避其锋芒。”“皇儿,你唯有愈加勤勉谦恭,为父皇分忧才是正道。”
她殷殷叮嘱,慈爱万分地盯着他瞧,还总想把他搂在怀里。他别扭得浑身僵硬,可她恍若未觉,总把他当成未成年的孩子,似乎想把他十几年缺失的母爱都一股脑儿补给他。
他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这其实让他很是困扰。七八岁之前他可能还渴望过母爱,现在的他,其实已经没那么需要了。
母后也是白担心一场。他初来乍到,连适应这个身份都需要很长时间,对所谓大位并无甚感觉,更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位元后嫡子。
三年来,他与这位皇兄在各种公开场合见面不超过十次,私下更是从无交集,委实谈不上什么兄友弟恭的情谊。
当然也不存在朝野内外猜测的“二王已势同水火”。他们压根就不熟。
景祯:不熟你来干什么?本王请你来了吗?
景瑜:四哥,我不是来看你的。你身旁这位姑娘看着好生面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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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城中增暮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