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堆积,大雨将至。
李参来到游圣队伍前,寻找回去的路。在这个世界她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再待下去。
忽然,她看到队伍对面,有个短发的少女。
“周小松……”
周小松提着菜,站在游圣队伍外,似乎在等他们过去。她是买菜去了?李商为什么联系不上她?
“周小松。”李参忙叫她。
对方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迷茫地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圣人。
“让我过去!”李参喊道,无人理会。
她冲上前,撞上去,仿佛有道无形的墙壁,有巨大的力量,在阻拦着她。
“让开!”李参大喊。
“不要冲撞了圣人!”“别碰到圣像,晦气!”“再碰就要赔钱了!”更凶狠的声音吼了回来。
队伍对面,周小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忽然,一双手伸了出来,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一辆面包车。
“周小松!”
面包车关上了门,她被人绑架了。
“滚开!”李参摸出枪,一枪打爆了圣人的头。
碎瓷飞溅,圣像垮塌,尖叫声中,剩下的圣人全都望了过来,他们儒雅的面具破碎,怒目圆睁,瞪视着她。
“都给我滚!”李参怒气上涌,枪枪爆头。
爆裂声中,无形的墙壁崩毁,那高大威严、不可逼视的一切瞬间变回了空心塑像,乌七八糟的颜色混在一起,像垃圾堆里长出的霉斑。
李参踏过那些碎片,没有再多看一眼。她越过游圣队伍,往前追去。
忽然,世界陷入一片空白。
她就像来到了世界的边缘,打破了墙壁,再没有东西关着她。
一眨眼,手中的枪也不见了,她正坐在方向盘前,前方仍是游圣的队伍。温热的血液涌入身体,就像重新活了过来。
李参下意识看向手背,终于看清了那道三年前留下的疤痕。
她恍然道:“我回来了。”
衣兜里沉甸甸的,除了手机,一边是移动硬盘,一边是警用匕首——从编号看,是她锁进柜子里那把。
她很快想起,周小松被人抓走了!
看向那个移动硬盘,想起李商看到的、硬盘里的内容,立刻明白过来,抓走周小松的是程礼德,她不知怎么搞到了程礼德虐待学生的证据。
前方的游圣队伍还在慢悠悠地前行,李参狂按喇叭,直接冲了上去,队伍不得不分开一条道。在咒骂声中,李参朝城外开去。
她知道该去哪里,一边联系队长,一边超车,前往曾经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国学夏令营。
那是郊区的一座建筑,四周有围墙,门口有棵很大的榕树,因为近年来城中心偏移,那里规划拆迁,就没有再使用。
出了城,快抵达夏令营所在时,李参稍稍减速,就见积满落叶的门口,新停了一辆面包车。
门口有人把守,她没有停车,只假装路过,来到树荫能遮挡的地方。给队长发了定位,后者让她原地观察,等他们支援。
但李参没有照做,她把硬盘藏进树林,从裤兜里翻出一个黑色面罩,带上匕首,从树林里绕了回去。
“喂,李商,现在有个报仇的机会。”她在心里说。
接着,一个声音回应道:“……我为什么还在?”
“你还没报仇,就想消失吗?”
“我本来就不存在,”李商无精打采地回答,“我只是你的过去,是一个被杀死的人格,而现在你已经找回来了。”
“不,”李参很清楚,“我的确找回了一些东西,但就算找回来,我也变不回十五岁的李参了。”
如果那时候李商没有死,李参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已经无从知晓。“至少周小松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李商瞬间有了反应,但很快按捺下来:“我可以勉强接受这个说法。”顿了顿,问,“所以呢,又有人死了吗,我怎么会醒?”
“没有人死,只是我想杀人了。”李参静静地阐述她的猜想,“每次我发现凶杀案,你就会醒,可能是因为每次发现有人被杀死,我都想杀人。不然你该在凶杀案发生的时刻醒来,而不是我发现案件的时候。”
“我是因为你的杀意才醒的?可你怎么能分辨是凶杀还是意外?”
“我以前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有个医生告诉过我,当我寻找一个店铺的名字而望向街道、找到它的时刻,我只会注意到那个店铺,但它周围的一切其实也已经映入脑海,化为了我的无意识认知。人们除了直觉,通常无法使用无意识认知,我可能是个天才。”
李商嗤了一声:“谁这么说自己。”
李参沉沉地说:“所以每次我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愤怒了。”
李商沉默片刻,问:“那我现在所在的,是谁的世界?什么时候会结束?”
李参想了想,询问李商时间和日期,后者却没地方可看。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在大马路上,周围是树林,应该是郊区,哦,前面有座建筑,像座小学,门口有个面包车。”
“那不是小学,你再想想。”
“……国学夏令营。”
“周小松就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
李参看了一眼手机:“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把我的备用机给了她,我早就让你查找位置了。”
“……我只有十五岁,对现在手机的功能不了解。现在怎么做?”
“我们赌一把,看程礼德现在名利双收,面对可能让他身败名裂的证据,是派人来回收,还是亲自动手?”
李商沉默片刻:“我明白了,怎么做?”
“去把里面的人都杀了,帮我确定他们的位置。”
“好!”
李参从树林绕到建筑物后方,翻过围墙,阴云越压越低,宿舍后面那棵从前还很细弱、只能隐藏一两个人的树木,现在已经可以完全将她的身影覆盖。
李商的声音传来:“宿舍楼下有个人,在撒尿,我先等他尿完,免得溅我身上。”
李参没说什么,从后阳台翻上二楼,看着李商杀死那个人,自己则弯腰从二楼连通另一边的走廊快步走了过去。
走廊连通的是管理人员住的地方,那时候他们每天都要查寝,收缴学生可能带进来的联系外界的设备。对于不听话的学生,则一直突击检查,让他们睡不安稳,或者往床上泼水,或者,关进禁闭室。
“现在时间是上午十点五十七。”李商从死者身上翻出了手机。
“比我早三分钟。”
“这么近?”
“我大概知道那是谁的世界了。”
李商继续往前:“小卖部门口也有个人,他在刷短视频,偶尔抬头晃一眼。”
李参绕到小卖部后的仓库,里面已经长草了。以前他们在这儿的时候,所有日用品都得到小卖部来买,价格则看老板心情,是外面的五倍到十倍不等。所以最后她跑出去的时候,先来小卖部把抽屉里的钱全抓走了。
李商趁人玩手机,从背后绕过去,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捅进那人脖颈,然后熟练地把尸体拖进了小卖部。
“匕首这不是很好用吗!”她还在记仇。
李参默默地绕了过去,等待着她继续往前。
不一会儿,就听她道:“教学楼下也有个人,在打电话,他望着大门那边,大门那边的人也时不时往里看,得等一下。”
李参没有多说,翻出手机看队长的消息,城里毫不意外地堵车了。
这时,一滴雨落到了屏幕上。
下雨了。
当初她逃出去的时候,就是借着一场大雨。
隐约的雷鸣声从远处传来,李商把又一具尸体拖进草丛,笑道:“还是下雨方便杀人。”
李参趁着雷声打开一扇窗户,从窗口翻进了教室。
霉味扑面而来,就像有什么腐朽的东西在争先往外爬。
李参挥了挥眼前的蛛网,见教室黑板上还留着粉笔字。最大的四个字是“卑弱”“柔顺”,接着是“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谓之生命之源,处下位——《易经》”。
这些胡乱拼凑、扭曲原意的话,就是他们的理念。
如果是现在,李参可以轻蔑以对,可当初被关在这里,所有人都在重复同样的话,所有的“师长”“同学”,还有根本见不到面的父母。
最让她难以忍耐的不是□□上的痛苦,而是她明明知道这一切不对,却所有人都按住她的头,让她下跪,让她悔过。他们想让她怀疑自己,以至于就算逃出去,也会以自己为耻,羞于提起。
她没有怀疑过自己吗?不,她的精神无数次到崩溃边缘,无数次深夜痛哭。
李参离开教室,就听李商说:“程礼德在礼堂!”
礼堂在四楼,在这座建筑的最高处,李参一步步踏上阶梯,想起那些“乖顺”的人被赐予荣誉,得以在礼堂里顺利毕业,受到家长的欢迎。
李商开枪杀死守在门口的保镖,径直踹门,看到了被捆在角落的周小松。李参攀上外墙,朝周小松头上那扇窗户爬去。
“找到没?”程礼德正在打电话,声音沉稳,不见慌乱,“是一个木盒子,里面有堆乱七八糟的卡片,卡片下面就是硬盘。”
片刻,他挂了电话,来到周小松面前,叹了口气说:“小朋友,看来你还是没有说实话。”
周小松被胶布缠住了嘴,只能摇头。
李参想起,自己也曾那样被绑在椅子上,被鞭打、被呵斥,怎么都无法挣脱。而程礼德则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貌岸然地问:“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呢?”
她看到程礼德眼底的愉悦,想要怒吼,想杀了他,但所有挣扎反抗都只会被观赏。
那种被牢牢控制的感觉再度爬了回来,早已痊愈的皮肤传来久远的疼痛,李参手指微微颤动,想起李商为什么会讨厌安全带。
“不要是非不分啊,”程礼德俯身看向周小松,就算上了年纪,他依旧面貌温和,像个儒雅的学者,他循循善诱道,“那些都是商业机密,涉及成员**,要是传扬出去,不止我们公司,每个人都能告你,到时候你的爸爸妈妈倾家荡产都赔不起。现在乖乖交回来,我顺利回收了,还能看在你年纪小不懂事,当做没这回事。”
周小松还没回应,程礼德的手机再次响起,他接通电话,就听那头说:“哥,问出来了,那个老太婆说,有个警察来过她家。”
程礼德陡然皱起眉,看向周小松:“你报警了?”
周小松仍是摇头。
程礼德温和的脸上一瞬间出现狠厉之色,一脚就踹向了周小松的胸,骂道:“贱骨头!这几年对你们管教太宽松了,骨子里就是贱东西!”
他似乎是不解气,转头去拿讲台上的教鞭。李参趁机从窗户翻进屋,尽快割开了周小松身上的绑带。
程礼德发现有人进来,后退两步,下意识看向门口,就见礼堂大门紧闭,外面的人进来还需要时间,而他面前的人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正面冲突对他不利。
他脸上的狠厉很快敛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整理了一下西装,悄悄摸出随身携带的弹簧刀、藏在身侧。
李参当然看到了他的动作,但她一时没有做出反应,她在思考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为什么没有听队长的命令,为什么不等着同事们来抓住他,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法律真的能制裁他吗?又是何种程度的制裁呢?
她对李商说报仇的机会到了,因为那个世界李商可以杀死任何人,可她所处的,是现实。
现实……她回想起了一切,程礼德会变成她的噩梦,让她无数次想起被摧折了的脊梁,就像宋惠,再也无法站起来。
而程礼德呢?他的财富和社会背景足够他安享晚年,活得比大多数人都好。
她要怎么做呢……
“你是什么人?”程礼德问,丝毫没有绑架了人的心虚。
看,作恶的人是不会有心理负担的,只有受害者会为此痛苦。
她要活下去,要未来,但绝不要被噩梦折磨,也绝不原谅。
“我是警察。”李参举起匕首,双手稍稍颤动,“放下刀。”
程礼德看了看她半扎的凌乱头发、带骷髅头的黑色面罩、花里胡哨的荧光色衣服,笑道:“小妹妹,你以为一个小警察能有多少权力?你要真是警察,现在应该向领导汇报,然后你的领导就会告诉你,这些事不是你能管的,让你去干别的。”
他不相信她是警察。她给过机会了。
“这是你第二次给我上课,”李参眼中露出露骨的仇恨,“放下刀。”
“哈哈,原来如此,”程礼德笑道,“舍不得老师的教鞭,想回来接受教育吗?”
“不,”李参在心里回答,“我不会让你杀死我第二次。”
她压抑着心中涌起的恶念,尽可能地做出恐慌之色,让程礼德实际看到的画面与录音出现差别。
“放下刀,放了周小松!”她的声音严厉,手却抖得更厉害。
于是程礼德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是长年以来可以随意处置的学生。
学生总是很好对付的。
“放聪明点吧,”程礼德道,“珍惜老师还愿意教导你们的机会。”
“我让你把刀放下!”李参仍是一副随时可能崩溃的样子,喊道,“那个硬盘就在我手里,你别乱来!”
是的,就在她手里,动手就能拿到,所以程礼德有暴起伤人的动机。
“你自己送上门,还以为能谈判?”程礼德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虚张声势的小白兔,“一两个叛逆的学生跳楼,多么正常的事,你们难道没听说过?”
当然听过,但她已经不再是学生。
她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窗外闪过一道白光,是闪电。程礼德下意识看过去,下一刻,一柄匕首刺进了他的脖颈。
“你干什么!”李参一边将匕首扎得更深,一边喝道,“放下刀,别动!”随即拉动程礼德高大的身躯倒地,衣兜里的手机落到一边,发出一阵碰撞声。
惊雷乍起,掩盖了屋内的声音。李参一边喝止,一边抓住程礼德握住弹簧刀的手,咬牙在自己身上划出刀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扭打。
她回忆着三年前杀死那名逃犯时的经历,冷静地在脑海中排演出打斗经过,留下对应的痕迹。
她知道,自己会有目击证人。
鲜血从程礼德的脖颈喷涌出来,也从她自己的伤口流出,将尘封的礼堂染上血腥味。
很快,雷声平息,屋内也安静下来。
周小松怔怔地望着她,想开口说话,李参摇了摇头。
“喂,你,还有意识吗?”李参拍打着程礼德的脸,“我马上给你止血,坚持住。”
接着,她关掉手机录音,给队长发消息:队长快打120,出事了。
做完这些,她坐到地上,无声地笑了起来。两个世界里,她和李商同时笑着。
程礼德还有意识,但已经无法动弹,他到现在也无法相信李参竟然真的敢动手,圆睁着眼躺在地上。
李参承诺的止血措施并没有实行,他只能望着她,嘴巴一开一合,发出咿咿呀呀的气声。
“你想说什么?”李参摘下面罩,“我不是说了,我是你的学生吗?”
程礼德死死盯着她,似乎在努力回想她是谁,但他动手打过的学生那么多,怎么记得过来?
李参将匕首凑到他眼前:“还是你觉得伤口不够,不像扭打后的现场?”
程礼德本能抽搐着,却无法躲开。
“放心,我是警察,很专业的。”
程礼德嘴唇还在动,气声越来越微弱。
“哦对了,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程礼德无神地望着她。
李参冷声道:“当然是去杀了你儿子,老畜生生的小畜生,留着做什么?”
程礼德顿时睁大了眼,四肢猛地抽动,接着,瞳孔渐渐地散了。
李参沉默了好一会儿,按着嘴角忍住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骗你的,我还不想犯罪。”
但程礼德已经听不到了。
李参这才开始给他止血。
周小松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切,喃喃道:“我,我没满十六岁,我是未成年人,是我杀的,你就不用……”
“不,”李参截道,“别想着顶罪。”
见周小松茫然地望着她,李参笑了:“我们无罪。”
是程礼德先动手伤人,她才提前现身。之后,程礼德觉得她是在装警察,暴起伤人,她不得不与其扭打。
警方会怎么询问,需要怎么回答,她都清楚,也会教给周小松。
之后可能会担惊受怕一阵子,但终究会过去。她可能会被革职,可能得有别的处罚,但都无所谓,她会活着,周小松也会活下去,站着活下去。
“好了,现在我们该从这里逃出去了。”
她牵起周小松的手,就像十几年前,拉着宋惠。
那时候她说动了好几个人和她一起逃跑,她们制定计划,绕过监视、躲过巡查,还带上了钱。
在大雨里,她们冲出了这座牢笼。
“滚开!”李参拿着匕首乱挥,让人不敢近身,拉着周小松往楼下跑。楼下的看守很快也看了过来,但就算是个十岁孩童,手里有刀,一样没人敢近身。
她一路奔跑,冲进了雨里。
大雨像要冲刷什么一般,无止尽地砸向地面,在杂草中升腾起雾气。李参眼前忽然有些模糊,雨不是热的,是她在哭。
十五岁的时候,她逃跑成功了,她们逃出牢笼,靠偷的钱回到了城里,去公安局报案。
她胡乱抓着一个刚到门口的警察就叫救命,那个人叫刘涛,他问清缘由,把她领到了治安大队。
治安大队的人把她们带到派出所,然后派出所的人把她们送回了国学夏令营,让老师们不要再体罚,免得学生逃课闹事。
派出所的人离开,李参再一次逃跑,没人敢再跟她一起。
她望着茫茫雨雾,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那个瞬间,李商被杀死了。
“警察!”周小松指着前方,喊道,“警察来了!”
李参恍然抬头,就见刘队和汪勤带着特警出现在大门外、榕树下。
“嗯,警察来了。”李参说着,看向李商,她已经不见了,她刚才所在的,是程礼德的世界。
程礼德死了。
深切的疲惫在这一刻压了上来,失血过多让她开始眩晕,可她还是强撑着,挺直后背,拉着周小松,再一次冲出了那扇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