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羿传 第3章 长梦

梦。

无数次重复的梦。

这是浩瀚无垠，拥有无尽洲陆的苍茫大地。

天空当中，云朵挥发汽化，消逝无踪。只荡漾着一层又一层烈焰般的涟漪，煌煌耀眼。

抬头遥望，除了漫无边际的蓝幕之外，剩下的，就是整整十道巨大的金影高悬苍穹。

灿烂，炽烈！

十日并出！

万物皆照！

金乌霞焰覆盖之处，花草树木枯焦成碳，山间岩石熔化为浆。

干旱的江河升腾起暴烈的热气，在恶风之下，刮起了阵阵黑沙。

而那龟裂蔓延的大地上，处处是暴晒失水的干枯尸骸，破碎白骨。

此刻，一座座高山之巅，跪着一个个披散头发的巫女祭司。她们卑贱地趴伏叩首，向上苍祈求祷告。

祈求高高在上的苍天，能够怜悯大地生灵，管束十日。

祈求法力无边的大日金乌，能够收敛神威，归去禺渊。

磕头叩首，心恭志敬。

那泣血之言，声声虔诚，句句肺腑。

仿佛万灵恸哭，悲伤而又无助。

然而，苍天之上无有回应，十日依旧悬挂天空，置若罔闻。

随着时间的流逝，只有卑微的巫女们渐渐抵受不住焰火灼烤，纷纷爆炙而亡。

天，并无仁慈之念，哪管你这微尘是生存，还是毁灭。

来自于苍穹之上的冷漠之意，叫世间大放悲声。

无比痛楚和绝望的情绪在大地上传递，漫延。

天地之间，数量浩繁的蛮荒部落陆续震动，号角呜呜长鸣，以作殇歌。

山川，湖泊，大漠，云泽，千千万万的荒古异兽在各自属地仰天长啸，一片哭嚎。

戚戚然，惶惶然，满怀沉雄悲壮之意。

怨！怨天无德，放纵十子为祸！

恨！恨日无道，荼毒大地生灵！

倏然间，便有一道厚重至极的气机暴起。

一位双耳垂蛇的魁梧巨人拔起万丈法象，愤然升空，追逐苍穹之上十道灿烂炽烈的巨大金影。

燃烧了本源，竭尽了生命，一时间竟然与大日金乌之力相差仿佛。

十一道气机剧烈冲突，每一次撞击之力，不啻于十一颗赤轮星辰相互碰撞。

一路追逐拼杀，连绵亿万里高空，搅动了苍穹里的茫茫星河翻滚不休。

在星河中受到斗法波及的星辰成片地坠落长空，飞火流星，轰然撞击大地。

轰隆轰隆，爆起苍茫大地上一座座洲陆猛烈晃荡，山岭支离破碎，河川决裂崩毁。

也不知这追逐拼杀过了多久，横跨了多少距离，战场终是一点一点地向着西方禺渊，那块日落之地挪移而去。

而大地上的无数生灵眼见十日受逐，即将落幕，无不是振奋精神，欢呼雀跃。

布置神案，佩起五彩面具，围着各式部族图腾旋跳巫舞。

傩步踏动，钹鼓轰鸣。

既为大劫即将消弭而欢腾庆祝，也为逐日的魁梧巨人摇旗助阵。

但在此时，变故徒生！

连绵天幕猛地一个晃动，伴随着撕裂空间的巨大嗡然声响。

苍穹之上，陡然破开一个浩大的裂缝。

然后，从裂缝中的黑渊深处投下一道幽光巨柱，直撞大地。

“嗷……”

光柱当中，竟然是一只足足万丈之巨的绝世凶兽昂首咆哮，震荡荒野。

恣意昂首之间，露出了一排排尖如利剑的长长兽齿。

同时，一股凶厉威压从这只绝世凶兽的身上弥漫而出，覆盖了万里方圆，令周围生灵全都趴伏于地，难以动弹。

而它只一张口，便嚼碎了脚下的数千兽畜生灵，滴落成片的血雨。

灾星降世！

凿齿！

凶兽凿齿，自天外而来！

嗡……

嗡……

嗡……

紧接着，光柱撕天的声响绵延不绝。

在凶兽凿齿之后，苍穹上接连破开一个个裂缝，投下一道又一道的幽光巨柱，毫不停歇。

灾星不断降世！

凶兽九婴，嗜杀成性，吐火成灾！

凶兽大风，煽动飓风，飞石荡卷！

凶兽猰貐，撞山山倒，踏地地塌！

凶兽巴蛇，贪婪无边，血盆大口吞下一湖之水！

凶兽封豨，携暴雨过境，四处引发山洪海啸！

这一只只凶焰滔天的天外恶兽纷纷冲破了天幕之围，降临荒古大地，掀起了无边的腥风血雨。

自混元之初，开世造物的娲皇女帝在混沌中演化阴阳，正固乾坤，将苍天大地分界治世以来，天与地的冲突便源源不绝，愈演愈烈。

诸天万族和大地巫觋之间，积累了太多的恩怨仇恨。

即便有大神通者施展绝地天通之法，强使天神无有降地，地祇不至升天。

也依然无法完全阻挡其等之间彼此降格攻伐，相互侵渎。

而今，更是世序颠乱，正式决裂。

大地之上，山间，草原，冻土，沼泽，海岛，荒漠等等各处，一排排战鼓敲响，震彻万千数量的洲陆。

“咚……咚……”

“咚……咚……”

霸绝荒古大地的巫觋神教枕戈泣血，宰杀兽畜汇成血池，祭祀大地祖神。

虔诚跪地，敬拜祖神。

请求祖神苏醒，怜悯它的子民，消解这灭顶之灾。

同时，祭祀之外，一个个巫觋勇者提起戈矛，向着四处肆虐的各大灾星凶兽疯狂冲去。

纵使是螳臂当车，蚂蚁撼树，死伤极为惨重，也是无惧无畏。

一个个倒下，一个个前仆后继。

在凶兽万丈身躯的下方，伏尸遍地，堆如乱麻。

血水，混着泥污填满了山川湖泊。

目光所及，到处是肢体残缺的尸首。

更为甚者，在西方禺渊那块土地上空，原本激烈争斗的十一道至强气机在接连不断地碰撞之中，终是有了结果。

十道金乌气机紊乱不堪，盘旋高空，负伤嘶啼。

而另一道厚重气机更是极速跌落，开始消逝于天地之间。

高耸万丈的法象轰然消散，无数光芒碎片从青绿转为灰黑烬馀，浸染万里长空。

战场上方，破裂的虚空微微一颤之后，竟是绵绵塌缩，无声湮灭，顷刻间化为一个巨大无比的漆黑渊洞。

渊洞冥冥沉沉，便是一丝光亮，一丝动静也无。

寂灭，只有寂灭。

这样的天地异象，只有第一品仙神至境强者暴毙陨落，才会出现。

倾天之战，惨烈如斯！

而在距离凶兽降世之地极遥远的东方，跨越成千上万处海域之外的一座陆地处，立有两株遮天蔽日的扶夹神木。

木柱粗如山岭，向着天空深处延展，直入云霄不见尽头。

盘旋屈曲，两两同根，互相依倚扶持。

这便是扶桑神树，上至高天，下通幽泉。

此刻，在那神树五百余里高度的交错位置，凛凛罡风盘旋之处，正有一具撼天拔地的伟岸身影迎风直立。

此君鼻梁高直，嘴如一线，那张刀刻斧凿般的硬朗脸庞，尽是冰霜冷酷之意。

一柄玄彤巨弓悬于身前，散发着无数赤色寒芒，撕裂空间，扭曲感官。

他胸口起伏，吞吐气息，带动扶桑神树方圆万里的地界狂风呼号激荡。

“天道煌煌万世，岂能存私？”

声如霹雳的质问响彻天际，向着九霄之上层层叠叠传递而去。

回荡的声音波动，将高空中的无数罡风给荡个粉碎。

然而，许久许久，这道质问得不到半点答复。

沉寂，漠视，高高在上的苍天对于蝼蚁质问从来只是漠然置之。

这，就是回应。

那伟岸身影等待良久之后，脸上不怒不怨洒然自笑，睥睨之势也慢慢平静。

他微闭了双眼，缓缓言道：“既是如此，我当起而伐之！”

短短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也无加持法力，与先前的仰天质问相比，发出的声音简直像是蚊蝇一般微小。

可偏偏，就是这么微小的自语，引起了上苍前所未有的动静。

万里长空就像是响应一般，猛地一个黯沉，竟是瞬间乌黑满天。

哪怕是遥远天际散发的十日光芒，此刻，也照耀不开黑渊般的天幕。

接着，一条条电蛇在高空深处游荡徘徊，密集如织，浩大如海。

一道道雷龙在黑渊中滔滔滚滚，炸裂寰宇。

这一刻，无数雷龙电蛇奔腾驰荡，积压蓄势，就好似天之愠怒，隐而未发！

苍天威严，绝不容半分亵渎。

这，也是苍天的回应。

“那么，便都来吧！”

而同时，伟岸身影见了这倾天覆地的阵势，只是坦然一笑。

腰背挺直，将彤弓立于身前，虎目猛然大睁。

嗡……

目开的刹那，无比明亮的光芒耀动。

仿佛乾坤颠倒，将满天乌黑都要撕裂一般。

强烈至极的晕眩袭来，荒古梦境就此中断。

……

意识在消逝。

沉寂。

虚无寂寥之中，没有时空变化。

而在某一瞬间，寂寥之中竟然隐隐产生了一丝悸动。

接着，显化出一段知觉极为模糊，极为不真切的梦境。

梦境中天塌地裂，星河逆流。

浩瀚荒古，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羿……祂们，联合一起，都要看着你死，要你真灵消亡……我一定，要让你活过来……”

“羿……扶木之灵告诉我，先天阴阳之道能够夺天造化逆转阴阳，哪怕轮回被断绝，仍有一丝生机。我苦苦求了西母百日，终是得了应允。即便……永世在寒宫司职，也是无悔了……”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羿……你的公道，我一定，要给你讨回来！那些叛向了天命的恶贼，我也誓要一个个找出来！羿……你绝不是孤身独守，天塌下来，还有我，还有许多念你恩惠的部族！我们拼死，也会为你撑起一丝缝隙来…… “

“羿……不要来寻我，与你所受之苦相比，寒宫又算得什么……祂们留着我无关紧要，不要来……带着我们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

又不知多久过后，天旋地转，梦境再次变换。

已是跨越无尽星河距离，落在东方苍龙第五宿界域一颗不起眼的星辰，落在这星辰的一处幽暗地宫中。

那宫阙屹立在地渊深处的石崖之上，高耸百丈，闪动着灰蒙蒙的光华。

一团人形黑影扑跪在地宫最深处的墓室前，连连叩首，诉道：“圣君之位空悬多年，魔宫渐渐式微，已是无法管制分封于各方的魔将魔帅。老奴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关闭魔宫，以免此地被那些背主负恩之徒所占。”

“呜呜呜，幽泉魔宫当初威压整座离渊星辰，赫赫伟绩，却不想如今凋敝至此。老奴身死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圣君先祖……”

此刻，正在人形黑影呜咽之际，那墓冢玄石忽然咔嚓咔嚓转动起来，徐徐开启。

从晦暗的地心深处，猛地喷涌出一道道秽浊而又冰寒的泉水。

此泉水，视之颜色幽暗如同焦油，闻之腥秽不堪，感之寒气凛凛。

“嗯？离渊幽泉！”

“离渊幽泉！竟是离渊幽泉再现魔宫！啊，魔神并未遗弃此界！”

“八百年了！八百年了！离渊幽泉终于再现魔宫！这……这等异象，可是吉兆？”

随着泉水越涌越多，越涌越多，渐渐在地宫深处凝成了一池黯沉泉渊。

整座地宫也变得寒冷无比，如同绝冻冰窟一般。

极寒之下，黯沉的泉渊之水丝毫没有半点凝固形态，依然缓缓涌动不停。

忽然，平静的泉面开始咕噜咕噜涌沸，疯狂旋动，盘成一个巨大漩涡。

声势浩大，腾空卷起一道气柱形状的宏伟水龙。

而在那处水龙漩涡正中位置，竟是飘然浮出一个紧闭双眼的小小婴童。

通体晶莹，阴气森然。

人形黑影微微一愣，继而像是见了什么绝世奇珍一样扑飞上前，一把将婴童抱至头顶，疯癫般地狂笑：“哈哈哈，离渊幽泉显灵！离渊幽泉显灵！竟是诞下玄阴之身的魔种！得此圣主，我幽泉魔宫定当复兴！”

……

时光荏苒，迅速流逝，梦境画面频频变化，跳动得越来越快。

“少君贵为魔宫之主，魔宫里的一切事物自然皆由少君独掌。”

“少君既然偏爱蝉鸣之声，也是这只金蝉的造化，便让小金蝉陪伴少君身旁吧。”

“少君天资盖世，短短时间就已将魔宫所收录的各方功法悉数掌握，更是把幽泉秘典《玄冥魔经》炼至最高境界，远超历代魔君，实乃无上魔神之资！”

“少君修行神速，老奴已是教无可教了。所谓凡境六阶，一阶引气，二阶筑基，三阶凝丹，四阶成婴，五阶化神，六阶渡劫。每一个境界，不知蹉跎了天下多少修行人，耗费百年，千年，万年的光阴，甚至最终沦为一具荒冢枯骨……少君现今的道行，已非魔宫所能约束。往后，这天下之大，少君皆可去得。”

“少君要成魔神，必先打破凡尘桎梏。凡境超脱得道之路各有劫难，道修斩灭三尸九虫，佛修勘破天人五衰，魔修断却七情六欲，妖修承受九九天劫，鬼修积聚万千香火，邪修堕落无尽罪罚……少君有朝一日若能彻底绝情绝性，定将立地成神！”

“少君天生地养，无名无姓。而今冠礼既成，该当取一表字。老奴厚颜，便以少君出世时，飘然乘坐幽泉恶浪而不染阴浊之姿，为少君取字……清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