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北,胡泷。
高耸入云的雪山如一块巨岩傲然矗立,顶部的终年积雪恰似岩石风化形成的白斑,洋洋洒洒星布其上。山风撕开洁白雾霭,温柔地眷恋、环抱在层峦叠嶂间,在那迷瘴般的雾霭下方,却呈现一派苍翠劲郁、生机勃发的蔚然奇观。
一条茶马古道蜿蜒至山脚处,临近溪流的开阔坡地上,一名胡服干练、腰挎金刀的青年男子纵马在广袤林地中穿行,马蹄掠过草木,发出梭梭声响。
男子模样二十来岁,五官深邃,轮廓硬朗,挺拔健硕的背脊随马儿行进而微微晃荡,这是常年骑射之人才有的松弛感。
马儿在溪流旁停下,低头饮水,露出马背两侧各挂着的刚捕获的猎物——一头苍狼、一只赤麂。
猎物的鲜血尚未完全凝结,中箭部位牵动时还会渗出血来,顺着打湿的皮毛,缓慢地滴落。
黑蛇吞/吐信子,蛰伏在枯枝下静待时机,殊不知,此刻有另一个老练的猎手也同样瞄准了它的猎物。
男子屏住呼吸,前倾身体调整姿势,锁定目标后,举起了弓箭。
银簇箭头顶端闪烁寒芒,与那箭锋一道,男子锐利的目光自箭矢方向射/去,瞄准了岩石下正在啃食青苔的一只野兔。
是现在——
男子双目冷锐,箭矢即将脱手,倏尔被一声疾呼打断。
“摄赫——!”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黑蛇缩避进密林深处,野兔受惊奔走,男子持弓角度随之移动,深邃硬朗的眉目间流露出少许不耐。
嗒嗒马蹄声由远及近,那男人疾驰追来,又高喊一声:“摄赫——!”
这一声彻底将猎物吓跑了,萧拓收起弓箭,回身下马,看着来人,道:“二哥。”
烈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在他面前停下,年长他几岁的男人勒紧缰绳,与他相似的面容上呈现出几分焦急:“王庭有变,你与我一起,即刻赶回金都王帐!”
萧拓冷然道:“我不回去。”
摄提格在马上呵斥道:“莫要任性!”
萧拓敛目,别过头去,摄提格急不可支,身/下烈马感知主人情绪,硕大强劲的马蹄不时踏步,原地转了半圈。
“摄赫,要有大事发生了,”摄提格神情严峻,一勒马缰,猛夹马胁催马便走,喊声响彻山野:“跟紧了——路上细说!”
萧拓回头看了一眼天际浓云翻滚——就快迎来一场飓风暴雨。
他迟疑一瞬,纵身跃上马背,斥鞭紧追而去,晚霞将山涧云雾映照成一片血色,草甸上,漫山遍野的格桑花随风轻曳,二人打马一路北上,翻越崇山峻岭赶赴浑北金都。
***
“咳咳——”
天旋地转间,沈行约缓缓张目,视野一片浑浊。
马车颠簸行进,带着他不知走了多久,也说不好他到底昏睡了几日。思绪搅成一道浆糊,再度回忆起他当皇帝,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逍遥日子,明明就发生在几天前,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舔了舔紧绷的嘴唇,嗓子干得要冒烟,身/下的木车板好像凸出来一块,硌得他腰都快断了!沈行约尝试挪腾身体,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四肢都被捆缚着,连动动手指都格外困难。
马车行驶飞快,颠得他全身震颤,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酸胀麻木。飞沙碎石从车顶缝隙洒下,落在早已模糊不堪的镜片上,已经积了一层厚灰。
沈行约侧过脑袋,想要晃掉眼镜片上的灰垢,稍微一动,抻起脖颈上的筋像过电那样疼。
这么一疼反倒把他疼清醒了。
无语球了!竟然让他遇上这种事。
那群老家伙一不为自己争权,二没有皇帝瘾,纯粹是对他这个顶头上司积怨已久,为推翻他的统治,竟然聚众密谋发动政变,将他发卖浑北,再迎回早年间被发配戍边的大皇子,继续捧为上司,为其做事。
闹了一大圈,就为了换个上司。
沈行约觉得这群人脑子有大病,没十年脑血栓干不出这事。
吐出飞进嘴里的沙子,沈行约发现他虽被捆得像个人形木乃伊,但好在嘴巴上的破布不知何时被拿了下来。既然现在全身上下只有嘴能动,那就说句话吧——
“来人——!”
沈行约扯着嗓子喊道:“来人!朕要喝水!”
废帝嘶哑的呐喊起到了一定效果,过了一会,马车的行速放慢,车帘猛地被扯开,一名武将装束的男人厉声问道:“干什么?!”
沈行约:“口渴,喝水。”
男人愤恨地啐了一口,自腰间解下水壶,拧开递了过去,沈行约仰起头看水壶口,嫌弃道:“这水壶你对嘴喝过了,朕不喝。”
“只有这个,爱喝不喝!”
“你把那壶嘴擦擦!再喂给朕!”
男子不再多言,抓起水壶,对准沈行约下巴的位置便倒水下去,沈行约配合地张大嘴,猛喝几口,还没喝够水壶便被男人收了回去。
男人似乎对他极尽厌恶,扭头便要走,沈行约忙叫住他,问说:“你等会,你是个什么官职?朝会上朕没见过你。”
副都尉李肃冷笑一声:“罪臣官卑职小,怎入得陛下青眼?”
妈的、这人吃枪药了?沈行约不与他计较,又问:“报个姓名上来。”
李肃皱眉看他。
“你也知道——朝中两位丞相正联合起来造朕的反,”沈行约趁他愣怔之际,迅速抬眼观察了一下外头的环境,天光黯淡,周围灰突突的,有点像在沙漠。
“朕一时失察,着了他们的道,你却肯在朕最潦倒时喂朕喝水,这份恩情朕记着了。”
李肃脸色愈发难看,沈行约则开始画饼,继续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若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就许你个上将军当当,怎么样?”
李肃笑了。或许是觉得这狗皇帝穷途末路之际还在异想天开,都成阶下囚了谈什么东山再起,不免感到十分好笑。
“不稀罕。”
一笑过后,李肃冷冷道:“不过说起恩情,臣倒有些话要问。”
“哦?”沈行约再看车厢四壁,没什么锋利东西能割断麻绳的,道:“你说。”
“方才陛下所提,‘恩情’?这臣倒不明白了……”李肃扶轿帘的手顺势抬起,将帘幕按在车厢横梁上,冷声道:“建和六年,您不顾燕国与诸胡边盟,执意调兵六十万北击胡戎、东讨蛮夷,西征大叱,这一战……打了整整四年!耗尽我大燕国力,死去人的尸身埋没在马蹄脚印中,活着的将士整整四年未能归家,这、是什么恩情?!”
“建和九年,仗打完了,攻打漠北的二十万将士,残部仅剩不到四万人,回师前,你给首将安上反叛通贼的罪名,切断军队军需补给,那些将士在异国他乡,被活活饿死、冻死,这,又是什么恩情?!”
沈行约:“……”
按在横梁上的手掌渐渐施力,李肃低垂头颅,整张脸埋在阴影里:
“我的兄长,就死在那场变故中。”
“胡戎人的弓箭没能射杀他,他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你告诉我,这一桩桩、一件件,这份恩情、到底该怎么算?!”
沈行约静静听着,倒吸一口凉气。
想到刚刚喝的水。
此人恨自己入骨,他不会在水里下毒了吧……
“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吗?”
李肃似乎看穿了他所想之事,语气满是轻蔑,沉声道:“你的报应,也该来了。”
“前方就是荥坝军营,过了荥坝就到了浑北边界,最多两日,你就会被五花大绑,出现在浑北金都的王帐内,你觉得,那些胡戎人会不会比我还恨你?”
末了,李肃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便要走,沈行约当即道:“等一下!先别走!”
虽然这里头压根就没他什么事,但沈行约知道,此时解释再多亦是徒然,是以他展露笑颜,打商量道:“之前的事,是这昏君做得不对,我替他向你道个歉,但是现在……”
李肃面上满是憎恶,要不是军令不容,他真恨不能一剑将这废帝捅死,大卸八块砍成肉泥,但沈行约眼镜片上刮了一层灰,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面容,于是他道:
“……你能不能给朕擦擦眼镜?”
李肃:“……”
“怎么这么多事?”
李肃凝眉看向他,骂了一句:“狗皇帝。”
沈行约:“……”
***
暮色森森,双骑在苍茫草原中并行疾驰,旷野冷风如刀,在耳畔呼啸刮过,萧拓紧了紧衣衫,胸膛却像燃起了一团火,只觉无比焦躁。
“在想什么?”
摄提格从马包里丢给他一个毯子,说:“来不及让你回去换衣服,把这个毛毡围住,天寒了。”
“没什么,”萧拓单手控缰,一抖毡毯裹在身上,顿了顿问:“过去这一年,你还好吗?”
“什么?”摄提格一愣,反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不在的时候,王庭有什么异动,”萧拓敛起表情,道:“车牧有没有为难你?”
车牧是两人的大哥。
胡戎王阎都身下八子,脾性喜好各不相同。在浑北金都王庭中,以大王子车牧和二王子摄提格为首,王子们天然地分成两派,内斗得厉害,几乎可以说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萧拓自幼不受胡戎王阎都待见,在二哥摄提格照拂下成长,最是看不惯车牧那一派虚与委蛇的小人行径,在他还未搬离金都王庭、与车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二人三天两头就会打架。
车牧年长他七岁,却总打不过他,但会告状。
早时,车牧向两人同父异母的爹、胡戎王阎都告状,明明是王子之间互殴,萧拓却因生母地位低贱,在族人中备受冷落,总是挨打受训的那一个。
每次受罚伤了病了,都是二哥摄提格护着他。
待到萧拓十六岁成人、十七岁领兵奇袭东夷,一举攻取浑河六镇,把东边的蛮夷揍得节节败退。
整个王庭,上至王子兄弟、下至奴隶小役,所有人一反常态,又都开始敬他捧他了。甚至一向瞧不上他的生身父亲阎都,对他的态度都有所转变,有时与他独处,还会流露出一丝讨好。
那种深深令萧拓厌恶的、那种讨好。
唯独车牧,对摄提格萧拓兄弟二人越是忌惮提防起来。
不过,他惯会做表面功夫,行为上大有收敛,日常相处几近和睦;但萧拓心知肚明,这不过是野兽收起了利爪,暗中蛰伏、窥视时机发起总攻罢了。
提起车牧,摄提格勾起一抹冷笑,道:“他还没那个本事。”
萧拓因他的傲慢而感到隐隐不安,道:
“二哥,你要小心提防他。”
摄提格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消失了一年,怎么突然就变老成了?”
摄提格忽地有些欣慰,笑着说:“我的摄赫长大了,不再像个闷葫芦,心里话也肯和二哥说了。”
萧拓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摄提格知道他面子薄,找话题说:“这次不错!”
苍凉月色下,他在驭马之间回眸一瞥萧拓马背上负着的狼和麂子,朗声笑道:“这两个家伙带回去,父王他老人家又要对你刮目相看。”
“别提他。”
萧拓脸色冷漠,终于忍不住问说:“二哥,到底是为了什么?”
匆忙将他带出来,摄提格只说了是大事,路上细说,但两人分别一年,久未见面,这一路上说得俱是无关王庭变故的旧事琐事,其实之于这场变故,萧拓本身不感兴趣,也不愿意掺和王庭争权之事——他不屑。
但摄提格有野心、也有抱负,他是萧拓的二哥,亦是这世上难得一个对他好的人,为此萧拓愿意奔走策划,只为助摄提格夺取王位,了却他一桩心愿。
“沈璞要被接走了。”
摄提格的双目如鹰隼般锐利,盯着前方,说道:“就在这两日。”
“什么!?”萧拓眉间一凛:“燕军又打了过来?为了迎他回去——不对!”
“燕国内乱,群臣造反了,”摄提格压低声音,道:“我的人传回来消息,说那群汉臣和父王暗中结下了交易,把沈鐩那个狗皇帝送押来浑北,再把沈璞接回去,准备迎立他做新帝。”
萧拓少许迟疑,看向摄提格,摄提格又道:“二十年前的盟约,不作数了。”
二十年前,大燕派遣使者,与军队一道押送四位皇子,分别发往浑北胡戎、西域大叱、东部诸胡为质。
燕国与诸胡签订边境盟约,只要诸胡接纳并永久扣留燕国皇子,那么以后百年间双方议和,燕国主动封锁边境以防止再有战争,并允诺每年会向诸胡送来稻米、包丝、酒、果蔬等物资。
但这则边境盟约在燕怀惠帝驾崩后的第十四年就已经不作数了,沈鐩初掌朝政、第一年拆毁了燕国封锁的边境铁篱,次年(建和六年),二十万大军压境,黑压压的军队盘踞在浑河对岸,向金都王庭发起了猛攻。
自此,一切王朝秩序又都回到了起点。胡戎、大叱、东部蛮夷与大燕时有纷争,大小战争不断,赤州大地又陷入了无端的战乱中。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回王庭,”摄提格道:“今日之变,父王需要我们。”
萧拓没有说话。
他在思索,眼下他有多少兵力可用。
胡泷帐下那一万铁骑,加上六镇上他的旧部亲信,都是能随时听他调令的精兵,算起来勉强凑够两万,这两万是精锐之师,能当十万大军,够用了。
萧拓断然道:“这个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摄提格无奈摇头,道:“你想错了,单单只是交易。”
“那老东西当真老了,”萧拓有些失望,不屑地冷哼一声:“此时不打,放虎归山。”
“具体我也不知,”摄提格道:“不过我听说,沈璞有把柄在我们手里,他回去后会重新修订边盟,给我们的物资只多不少。”
萧拓冷冷道:“汉人不值得信任。”
“这是父王的意思,”摄提格截住他的话,道:“你我都不能忤逆。”
萧拓便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又道:“我听你的,你要我怎么做?”
“做父王的一把刀,做他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
萧拓看向他,心脏倏然一提。
摄提格目光坚毅,道:“杀了沈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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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摄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