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老阎都和衣卧倒在牧民家中的矮榻上,服下了巫医呈上来的丹药。巴里赞与平义分侍左右,看他饮下几口温水,神色渐渐恢复如常。
巴里赞道:“王上,怎么样?可好些了?”
等了一会,老阎都缓慢点了点头。
平义在他背后加了两个软枕,让他靠在枕头上,朝巫医道:“是什么病症?怎会发作的这样急?!”
“王上、两位大人,王上为部落之事操劳多年,夙兴夜寐,积劳成疾,方才所发急症,应是急火攻心,致使邪祟入侵,这才……”
不等巫医说完,老阎都忽地抓过布帕,罩住口鼻,气息一顿,竟是毫无预兆,咳出一口血来。
“王上──!”
“怎会这样?!药呢!再拿药来!”
巫医忙不迭扶着人放平躺下,用针依次挑破老阎都的十根指头,放出数滴瘀血,紧接着跪倒在榻前,闭目凝神,虔心念起了祛病去邪的巫咒。
看到老阎都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又因耕地欠收再添急病,平义等人瞬间慌了心魂,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而来,倒悬在二人头顶,令毡帐内的气氛愈加焦灼。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
放眼整个胡戎部落,王子们明争暗斗不能相容,各氏族势力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全都等待着王权易位的那一天,若老阎都此刻真有个三长两短,所有准备都没来得及落实,还不知要闹出怎样大的乱子。
巴里赞与平义跪在榻前,心中各有千万般思虑激荡而过。过了许久,矮榻上,老阎都嘴唇翕动了两下,沙哑的声音却像是穿透黑暗的一束光,让二人的心渐渐镇定下来。
“不要再念了,”老阎都缓缓道:“若人的生老病死,全都能依仗鬼神之力,那这世上,就不会有许多遗憾事了。”
巫医一顿,匆忙念完最后一句巫咒,恭敬地退到一边。
平义巴里赞看到他转醒,赶忙上前询问:“王上,你感觉好些了吗?”
老阎都缓慢地眨了下眼。
平义道:“王上,关泽格如正领着数十名甲兵看守在毡帐外,按照您的吩咐,并没闹出动静。”
老阎都的手动了动,仍是吃不上力,缓缓道:“扶我坐起来。”
平义有些担忧地看了老阎都一眼,扭头看向巫医,得到巫医点头后,他这才与巴里赞合力,将老阎都扶坐起来,等他坐稳缓过气息,巴里赞迟疑道:“王上……臣斗胆一问,您看眼下,需不需要先将摩陀召回?山西驻兵一事可以先缓一缓……”
“还没到那种时候。”
老阎都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息的杂音,但看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刚才一口气闷在心里,这口血咳出来,现在感觉好多了……”
说着摆手叫巫医退下,平义随他出去,到门口时从袖中摸出一袋钱来,塞到巫医手里:“今日之事,胆敢走漏半个字,你知道会是怎样。走吧。”
帐内,老阎都突然问道:“刚才的这个巫医,我瞧着不像是总在王庭的那个?”
巴里赞扯过毡毯,为他盖在身上,答道:“是,之前那名巫医,在兵营失火的那晚,外出时遭遇了狼群,等找到人已经过去两日,尸体被啃咬得面目全非。”
“可惜……”
老阎都沉痛地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从前常犯头疾,全靠那名巫医为他针灸头部,才得以睡得安稳,思绪停在这里,老阎都忽而问道:“小狼顿的伤怎么样?”
“将军手臂的毒已解了,”巴里赞道:“听说快好全了,只是小狼顿将军闲不住,养伤的这段时日,将军每天都在兵营,忙着操练士兵。”
“好了就好……”
老阎都目光忧愁,呐呐道:“巴里赞,回去后你代我以胡戎的名义修书一封,即刻发往大燕,请求燕帝在正月时,能够依照约定,履行对我部的承诺。”
巴里赞领命道:“是……”
平义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一盆暖炭,搁在屋内一角。
巴里赞顿了顿,道:“王上……今日消息,只怕瞒不住胡戎的那么多双眼睛。臣以为,若要为王储之事筹划,还需要早做准备。”
平义思量少许,道:“那个巫医走之前,我已警告过他,不要将此事泄露,还用重金封了他的口。”
巴里赞眉头紧锁,缓慢地摇了下头。
“他说得对,”老阎都道:“在这浑北草原,恐怕也就只有死人,才不会走漏消息。”
思虑再三,老阎都沉吟道:“派人密切盯着车牧与呼延氏那边,”一顿,又道:“平义,秋收之后,分给摄提格三分之一的兵权。”
金都,益善。
晨曦的映照下,一条玉带般的浅溪自青黄草地间蜿蜒流过,微风吹拂,泛着粼粼水波。
奴隶们围在溪边洗漱,开启了新一天的劳作。之前从河道搬运晾晒的石头,如今刚好用来搭建营地的外墙,在初冬到来之前,他们需要将营地的石围子全部搭砌完成,还要做好搭建新营,以及毡帐外围的加固保暖工作。
一只渡鸦振翅飞来,落在不远处的树杈上,不时歪头,发出一两声低鸣。
临时搭建的议事营帐内,萧拓听完了景望一连串的汇报,气得一掌拍在案桌上。
昨夜时,景望带着他在胡泷仅剩的家私,大队人马冒夜赶回,千名甲士就近驻扎,百余名奴仆居无定所,只能各自裹着畜皮,依靠在一起取暖过夜。
念及他这一路风尘仆仆,夜晚赶回已是人困马乏,景望回来后,萧拓并未召见,只派人送去热汤,让他好生休息,明早再来汇报不迟。
不曾想过去一晚,他从景望口中听到的,却是摩陀将在山西修造军营的消息。
在这之前,萧拓原本想等这阵风头过去,他再找个时机,将人押去胡泷秘密看管,总比放在金都,在老东西的眼皮底下要好一些。
然而景望带回的消息彻底断绝了他的念想,这下胡泷是回不去了。不仅那五千铁骑收归王庭所有,只怕放在胡泷未能带回的那批军队,也要被老阎都收入囊中!
种种损失加在一处,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萧拓背过身去,深呼了一口气。
景望道:“主上……摩陀驻兵迟迟不回金都,关于山西修建军营一事,目前也只是我的猜测,未必就……”
“不必说了。”萧拓冷然道。
凭他对那老东西的了解,就连景望都看得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送到嘴边的一块肥肉,他又怎会平白舍去?
事已至此,纵然有万般不愿,这口气,萧拓也只能咽下去。
景望察言观色,想了想道:“主上,好在这一路上还算安稳,所携带的金银玉器完好无缺,若胡泷回不去,咱们可以另找一片驻地,招兵募马,以待来日。”
萧拓听完又是一阵沉默。
他从没有叹气的习惯,今时今刻,只觉一股郁气如鲠在喉,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堵闷。
而今居于人下,又是在老阎都的监视范围内,处处受其牵制,想要从头再来谈何容易?
萧拓想了想,思绪烦乱,索性道:“算了,先不说这些,你暂且休息两日,看着手下人不要生事,先将营帐拉起来,以后的事……”
话未说完,外头甲兵忽传:
“报——”
甲兵在帐外传话道:“三王子,还、还是他找您……”
这一清早,已经是第二次了,萧拓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拳头攥得作响:“他又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太闷了,想找个人陪我聊会天。”
沈行约抄着手,在囚牢内朝他笑了笑,好声好气道。
萧拓:“……”
萧拓平复了一下心绪,忍住想要把他揪出来一通**的冲动,转身就要走,沈行约忙叫住他,从铁栅之间伸出手来:“哎?别走啊!我不闹了,真有事说!”
于是萧拓停步,转过身来,一脸不耐地看着他:
“什么事,说。”
“你看啊……”
沈行约干咳一声,晓之以理道:“你每天都把我这么锁起来,一锁就是一天,还不准这些看守的甲兵和我说话,精神虐待呢?就是对待二战战俘也不能这样啊,再这么下去,我早晚得成神经病!得那什么……阿尔茨海默症!你知道吧,以后连人都认不出来,随便一个人都能把我领走!到那时候,生活也不能自理了,什么事都得赖着你,”沈行约说到这里,又是一笑:“你说、你也不想吧……”
萧拓:“……”
萧拓听过之后,嘴角微微抽搐。
难以置信,他竟能脱口而出这么一大篇废话;更加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竟然还忍着听完了。
沈行约提完了自己的要求,全然不顾他人死活,心情很好地看着他,视线一瞥,落在萧拓身后,跟随着他的一个身材高瘦、阔鼻深目的青年男子身上,又问道:“这谁?”
经他这么一打断,萧拓原本已经赶到嘴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再次平复心境,萧拓简单回道:“景望,我的亲信。”
昨夜时,沈行约就听到了外头有些响动,但没在意。
今日一早,从营帐出来,他看到数千甲兵驻扎在下坡,无数仆人杂役各自忙碌着,原本空旷冷寂的益善一夜之间变得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就连沈行约今早洗漱,都是在八个奴仆的伺候下完成的。是以即便萧拓不说,沈行约猜也猜出了个大概,当即给他使了个眼色。
萧拓不解地看着他,沈行约无奈,干脆自己做起了介绍:“景兄弟,你好。”
萧拓神色一怔,凭着对他的了解,随即流露出一种茫然的无语之状。
景望一脸莫名地看向他,又复看向囚牢中的苍白青年。
景望:“?”
沈行约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四指并拢,拇指张开:“很抱歉在这种地方给你留下第一印象了,介绍一下,我是你主子的前男友,不过现在有另一重身份,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叫我大燕废帝。”
景望:“……”
萧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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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