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晌午时分,风稍稍息了,天气才渐渐暖和起来。沈行约抄着手,盘膝坐在铁笼子里,看着不远处奴隶们劳作的身影,发呆了一上午。
这些奴隶大概有二十几人,十来个男人,六七个女人,还有四五个小孩。
每一个人的脚下都拖着一副沉重的镣铐,巨大的铁环铐在他们的双脚上,中间以一条铁链相连,这使得奴隶们无法自由行走,只能小幅度地挪步移动,极大的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能力。
而且,沈行约发现,这些奴隶也是有分工的,至少在今天来看是这样:男子负责从河道溪流里摸索、找寻石头,搬运到空地上进行晾晒;女人则负责淘洗衣物,用磨盘磨制谷类,而小孩则做一些简易的搓绳、喂马等工作。
大半日过去,空地上的石头垒成一片,磨制的谷物经过反复过筛后,尽数装到一只布袋里,就连几个奴隶小孩围坐在一起,都搓出了足有脸盆大小的毛绳团。
做完这些,基本到了下午,未时四刻正是太阳光线最足的时刻,沈行约被这些奴隶七手八脚的拽着,从头洗到脚,他偏过头,吐出一口漱口水,目光在他们身上徘徊,最终落到了一名高瘦男子身上。
那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看上去很疲弱,长期的营养不良令他的颧骨突出,两侧脸颊凹陷,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明亮的瞳仁呈现出一种质地浑厚的琥珀色。
沈行约觉得他不太一样,不像个奴隶。
为他擦身时,这个高瘦男子有意收着指甲,动作轻柔,并不像其他奴隶那样粗鲁,也不会明晃晃地盯着他下半身某个打马赛克的部位看。
看上去懂些礼数,起码不是那么野蛮。
用布帕擦干发梢,沈行约抬起头,无意间一瞥,与那高瘦男子目光相撞,沈行约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后者则是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一旁,小奴隶们挤在木桶旁,相互舀水嬉戏,叽叽喳喳地笑闹着。
沈行约已经洗完,那个高瘦男子收起布帕,朝着小奴隶说了一句蛮语,孩子们一哄而散,其中一个留着髡发的小奴隶跑到石墙旁,捡起沈行约的衣服小跑过来。
跑了两步,又停下了。
那小奴隶像个嗅觉灵敏的小兽,提起厚重皮袍,使劲吸了吸鼻子,继而整个人钻到沈行约的袖袍里,翻出了他早上时藏起来的一根羊肋排。
“啊——!”随着他一声惊呼,其余小奴隶见状,纷纷跑来争抢,心急之下却忘记了脚下镣铐,不消片刻,这群孩子全都摔在地上,这时,那个髡发小奴隶趁机溜过来,一脸兴奋地看着高瘦男子,长长的口水淌了一路。
高瘦男子摇了摇头,摆手让他过来,髡发小奴隶咽了下口水,没有挪步,举着肉往嘴边放。
“呼拉、呜加嘎不哩!”
高瘦男子以蛮语呵斥了一声,髡发小奴隶神色失望,拿起的手又放下了,这时候一道声音响起:“给他吃。”
沈行约抬手指过去,冲他点头道:“你吃,给你了!”
闻言,那个小奴隶瞬时面露喜色,漆黑的眼眸乍然间明亮起来。
沈行约琢磨着抿了抿唇,原来听得懂中原话啊……
其余小奴隶小步跑来,拿来了沈行约的衣服,递过去后,全都围着那个髡发小奴隶,眼神渴望地看着他。
沈行约伸展手臂,任由两个奴隶为他穿衣,目光还落在不远处那几个小奴隶身上。
他倒要看看,这种情况下,那个小奴隶会怎么办。
紧接着,在那高瘦男子目光训诲下,髡头小奴隶不情不愿地低下头,把护在怀里的肉拿出来,递给了高瘦男子。男子接过,又把羊肋上的肉分成数份,依次分给了那些小奴隶们,孩子们劈手夺过,便狼吞虎咽地吞吃起来。
最后一块稍大的递过去,髡发小奴隶却不接,蹬圆了眼珠,期待地看着他。
男子把肉塞到他手里,髡发小奴隶又推回来,举着让他吃一口。
正赶上负责巡守的甲兵经过,男子一把抢过肉,忙不迭塞进小奴隶的嘴里,后者还没反应,肉卡在嗓子眼,男子安抚地一拍他的脑袋,囫囵就咽了下去。
沈行约看着这一幕,不疾不徐地低声开口,道:“哎,我给你们肉吃,怎么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高瘦男子一愣,确定他是在看自己后,轻拍了一下小奴隶的手臂,髡发小奴隶缩到他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带了点惧怕和好奇地打量着他。
沈行约饶有意味地盯着这两人看,最后,高瘦男子只得张了张口,用生涩的语调说了一句中原话:
“……谢谢。”
会说啊……
沈行约觉得有点意思。
两个甲兵赶来河岸边,挥斥着手里的皮鞭劈啪作响,奴隶们都很畏惧,还不等到身前便一哄而散,各自赶回劳作。
沈行约被这两个甲兵押着,往监牢的方向走。
走出几步,他转过头来,又留意了一眼那个高瘦男子。
‘咔嚓’一道响声,铁栅又一次上锁,沈行约伸过来脸,卡在两道铁栅中间,朝甲兵问道:“哎?你们那三王子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甲兵对视一眼,只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径自背过身去。
沈行约:“……”
沈行约耸了耸肩退回来,两手一抄,支膝坐下,面色寡淡地盯着地上的一行蚂蚁看。
日渐西斜,落日余晖将整片草原染成一地金黄,在六镇以北,乌祁山山脉南部的山麓上,两队人马在此地展开了激烈的交战。
随着双方每一次冲锋,草皮上的尸首数量都会增加,这些被箭矢射.中、被乱刀砍死的胡戎甲兵、东夷蛮人,尸首不分彼此地横在草地上。
少时,沉重的号角声再度吹响,角声响起的那一刻,萧拓领着一队骁骑,自高坡再度冲杀而下,十几名胡戎男儿振臂狂呼,嘶喊声震彻天际。
萧拓单骑冲在队伍前方,双手使刀,只用腿来控马,手臂挥动而起,闪烁寒光的刀刃反射太阳光辉,下一秒已落在了对面蛮人的头颅上。
马蹄溅血飞奔,几个回合后,马蹄后方的距毛业已全部沁为血色。
战斗结束,萧拓一手提着饮血金刀,另一条手臂猛地抬起,扔出一把铁刀还给身侧。从他的鼻梁处到左额前,分布着数道大小不一的血点,刀塑般的五官上未见一丝表情,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嗜血和冷漠。
“留两个人清理这里,其余人随我一道!继续赶追东夷残部!”
萧拓一声令下,反手执刀打马追去,身后甲兵紧紧跟随,马蹄纷乱踏过,在草原上踏出一条长长的、碎石般的血色蹄印。
这日清早,平义为东夷不时在六镇等地抢掠镇民、与胡戎争夺草场的事过来找他,并声称这是老阎都的态度,命他过来找萧拓商议,看看有什么策略。
萧拓听后沉吟少许,未作表态。
这时,平义远远地朝监牢方向望过去,笑着说‘王上今早突然想起,益善这里地广人稀,昨夜你带过来那队甲兵不足二十,显然是不够用,问需不需要再拨派些人手,调几名王帐的得力干将到下沙,帮着教束百姓,严加戒防。’
萧拓听到这里脸色一沉,平义揣手笑道:“这只是王上今早的几句闲语,也是我偶然间听来的,三王子听过便罢,可千万别向王上举发、揭我的短啊……”
平义用一句笑谈撇清了自己的关系,又点出了这里面的种种利益牵连。
话说到这,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老阎都以囚禁废帝之事作为要挟,不管王庭提出再多的要求,萧拓也只能答应。
“我的人不在,给我多少兵马?”萧拓问道。
平义答:“精骑三十人。”
萧拓听过后似信非信地看着他,平义态度诚恳,缓声规劝道:“三王子,王庭动荡,已不似一年以前,你的父王此刻正需要你们,别再像从前那么任性了……”
萧拓略有疑惑,思索片刻,从他意外穿到沈行约所在的那个时代,再到穿回浑北边境,这期间过去了整整一年。
从胡泷赶回时,一路上,他听摄提格细说了王庭变化。
数年战乱,金都而今形势危紧、势如累卵,大叱、东夷数番抢夺浑北草原的生存资源,导致胡戎部落的生存空间一再被挤压,短短一年之间,能够上战场杀敌的甲兵数量锐减。
可以预见,待到明年初春,部族将会迎来最为艰苦的季节。而等到冰雪融化、嫩绿的草茎再度破土而出,部族将要向夏季营地转移,到那时,又免不了要与东西部的胡人遭遇几场大规模的鏖战。
赶回金都的那一晚,摄提格剖分形势说与他听,萧拓只当闲谈,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来看,他说的是真的了。
不过,与部落许多男儿不同的是,萧拓并不反感战乱。
相反,他很喜欢这种在草原上纵马疾驰,冲锋陷阵肆意杀戮的快感。
那种迷人的血腥气味令他欲罢不能,每一次挥刀,亲手结束对方生命,看着一双双眼睛因他而失去生的光彩,兴奋感就能顷刻间填满他的整个胸腔,令他深陷在屠杀和践踏构筑起来的**沟壑中。
若想从那里面爬出来,他需要再翻越无数道尸山血海。
当年领兵攻取六镇也是这样。
不是为了族人、不是为了荣耀,而单单只是觉得,这种杀戮能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快意和舒畅。
那时的萧拓在胡戎部族中风头可谓无两,当他一身血衣,从六镇打马赶回时,整个胡戎部落,男女老幼倾巢出动,胡戎第一勇士关泽格如为他牵马,萧拓单手提刀,走在毡毯铺就的草原王道上,接受两旁来自胡戎族人的目光注视。
就连一向并不看好他的老阎都,都对他流露出赞许的目光,亲自上前,为他系上象征胡戎最高规格勇士的藏蓝色的绸带。
老阎都伸手过来,勉励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摄赫,我的孩子。”
也是在那时,阿桑站在人群后方,瞳仁震颤地看着他,哽咽着低语:“恶魔……”
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她时,阿桑的泪水滑落眼角,她摇了摇头,看向萧拓的眼神变得无比陌生。
她说:“摄赫,从这一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孩子……”
阿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儿子,有一天竟会沦为屠杀的工具。
那个幼年时需要她照拂的可怜孩子,在年轮的次次更迭中意外遗失了。曾经相依为命的时光、无数次的动荡迁徙,她牵起那双稚嫩的手,带他走过无边草原的暗夜。
终有一天,那个身后跟随着的孩童身影随风消散,变成了另外一个成年男子,走在了她的身前。
在他挺起肩膀,为她遮蔽风雨的同时,那双宽厚强劲的手掌也终于握起了强弓、拿起了刀剑。
那双原本纯白洁净的手掌,上面的掌纹印染上无数人的鲜血。当他像个恶鬼,从身前堆起的尸山里站起身,萧拓仰面看天,双手抬起,却不是为了赎清他的罪孽,而是分开十指,盖在脸上,自他的额头向下滑过,画出道道诡谲的血印。
“恶魔……”阿桑痛苦地哭嚎着:“你是个恶魔……”
但很快,族人的欢呼声就把她淹没了,摄提格忧虑地看了萧拓一眼,萧拓回以一笑,便从人群中央走出,他解开绸带扔在地上,屈肘活动了一下手臂,仰起头颅,只身一人朝草原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