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黑透了,只有丁点如水的月光泼洒下来。
郑三郎这双眼睛,眼珠硕大,眼白尽失,空洞洞的,毫无神光,嵌在惨白的脸上,宛若死水一潭。
比夜沉,比墨黑。
婢女们吓得怛然失色,有胆小甚者,抱作一团,呜呜而泣。
覃喜娘也魇着了,双脚定在原处,竟是想退也无处可退。
“夫人……”
武夫人大恸,将亲子抱进怀里,热泪瞬间盈了满眶。
覃喜娘无悲无喜,试图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偏在此时,尸身起了异样。
郑三郎关节逐渐活络,四肢竟缓缓舒展开来,他晃了晃脑袋,仰起头,是一张兽面獠牙的脸。
“尸变!”
“有鬼!”
人群迸发出一声尖锐凄号,整个院子骤然沸腾起来,如炸了窝的蜂窠,乱成一团。
婢女们惊叫连天,纷纷四散遁逃,余下几个年老跑不动的,落在后头,干脆就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口里不断诵着“菩萨保佑,佛祖保佑”。
武夫人惊惧抬眼,叱责的话刚到嘴边,忽觉周遭气氛一凛,耳后乍然袭来一阵劲风。
劲风飒然,灯火尽灭。
嗖——
箭矢饱含凌厉之势,破空而出,擦过武夫人耳骨,挟着呜咽的风声,钉入郑三郎身后的长竿之上,一击贯穿,竟是毫厘不差。
武夫人鬓边的步摇亦被箭镞裹挟的锐气震落在地,砸到青石板上,珠碎玉亡。
接着“吱呀”轻微一响,竿身拦腰折断,化作两截。
郑三郎身子失去支撑,随之应声倒地。
“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来人走近,对准上空,连发三箭,又是“噗噗噗”的三声闷响。
武夫人既惊又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漫上心头,回转过身。
但见数丈之外,有一少年,玄衣轻甲,迎风伫立,臂间挽了一张大弓,仍保持着试射的姿势。
同时盘桓在院内的浓雾像是受到某种不知名的引诱,脱离郑三郎的肉身,往少年所在的方向靠近。
少年发足奔近,两指捻起一张符纸,当空一抛,再次弯弓搭箭。
奇迹般的,箭、符、雾,三点汇成一线。
长箭穿透符文,呈雷霆电雹之势,直取百步开外的重重黑雾。
黑雾没有藏身之地,任凭箭矢刺进自己的身体,尚未成形的躯壳就这般被斩裂成了两半。
等风来,那本就聚不拢的黑雾便彻底散了,可它不甘心,仍在做着最后的反击。
不料少年一记横刀劈来,黑雾仓促间飞身逃遁,竟在半空燃起冲天的火光。
武夫人扑过去,将郑三郎紧紧护在自己身下。
火星子散落下来,碾入泥中,倏忽不见。
很快幡停了,雾散了,那个少年,也不见了踪影。
……
达奚盈盈画完最后一道符纸,正巧瞄见崔淼拎了只广口酒觯从门前经过,一手执觯,一手握盏,正倾酒而饮,那模样,当真有几分酒中仙人的味道。
“师兄还不准备,今夜武夫人有邀,咱们可是要代表郝府,全程出席的。”
她起身,推开门,夺走崔淼手里的酒盅,叉腰数落道。
崔淼半睁着眼,俯下身,看清来人,无声笑开:“捉妖我不擅长,打架我在行,小十四尽管把妖怪招来,你打头阵,师兄来给你殿后。”
达奚盈盈脸上一辣,小声嘟囔着:“谁说去武家就是为了捉妖,咱们跟着郝掌柜,做的都是正经营生。”
“你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师兄一看便知。”崔淼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说道,“去武家不是捉妖还能是什么?”
见达奚盈盈垂首不语,他附耳过去:“难不成……是对婚殇嫁女感兴趣?”
早年中宗皇帝追赠嫡子李重润为懿德太子,聘国子监丞裴粹亡女为冥婚[1],韦庶人又为亡弟韦洵、韦泂配与萧至忠亡女[2]、清河崔道猷亡第四女为冥婚合葬。[3]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如今民间冥婚之习盛行,虽与儒家倡导的周礼文化相悖,亦为道家所不齿,但圣人带了个好头,底下效仿的人便多了起来。
达奚盈盈也是一片好心:“郝府闹鬼一事始终寻不到线索,我担心此事或许会与武家纳亲有关,正愁找不到理由入府打探消息,今晚时机正好,我想过去瞧瞧。”
崔淼歪头一想,觉着似乎是这个理,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师兄与你一起去。”
达奚盈盈双眸登时泛起一抹亮色,催促崔淼赶紧梳洗换衣,在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后,眉头蹭的一皱:“趁着时辰还早,师兄,把你这一身的酒气洗了去。”
崔淼抬臂左右嗅了一嗅,自觉味道尚可,挺直腰杆辩道:“自来风流雅士皆如此,我这还算好的,你闻闻,也不是很臭。”
又把自己送到达奚盈盈身边,被她嫌弃后一顿乱锤,哈哈大笑起来。
“风不风流我不知道,但师兄这副样子,指定不能再出门见客了。来日,人家若是质问起了,咱们好歹也是兴唐观出来的道士,面子还要不要了。”
崔淼无可奈何:“好好好,我洗、我洗……”
等两人忙活完,坐上郝府事先预备好的犊车,匆匆赶往武夫人所在的光德坊,已是日暮时分。
第一批巡街的武侯已经出动,瞧见这边的情形,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默默回避。
长安宵禁虽严,但对百姓婚嫁丧葬之事并不会多加为难。
达奚盈盈和崔淼到达光德坊武宅,喜筵已经热热闹闹筹办开了。
阴婚仪式繁琐,与生人嫁娶大同小异,只是细节略有差别,比现实男女的婚姻更为隆重严肃,男家的聘礼换作了陪葬明器,女家接过来的新人则是提前备好的女棺。
武夫人打发去宁府接亲的傧相还未回来,少了许多游戏欢闹的环节,亲友们无所顾忌,择了几张礼席上的空位,聚在一处吃酒话聊,氛围比往日还要熟络一些。
达奚盈盈举目四顾,一眼看到了忙得脚不沾地的郝掌柜。
俨然一副领头总管的架势,正指挥仆婢有条不紊地布置席面。
贺婚的宾客吵吵嚷嚷,另一头,覃喜娘带了几个婆妇,开始往青庐的帐子里铺撒果子和喜钱。
“十四,该进场了。”达奚盈盈被崔淼低声提醒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可不是光顾着凑热闹那般简单。
她与崔淼一样,都是借着郝掌柜的光,过来给郑三郎和冥妇设坛祈福。
达奚盈盈候在帐外挨了小会儿,法门寺的僧人已先一步落座,占了一方的顶好位置。
达奚盈盈这头,除了师兄崔淼,还有几位皇宫内道场出身的女冠,也是受邀前来武家助阵的。
释道两教一并请动,武夫人对于独子这桩婚事,当真是花了不小的心思。
达奚盈盈越发觉得此行来得不亏,频频回首环顾四周,盼着仪式早点开始,或许能够引出那只作恶的妖物。
前院嘈杂依旧,越靠近正门人流便越发拥挤。
傧乐尽至,伶人登台开始表演参军剧,就近许多婢女也跟着过去凑起了热闹。
达奚盈盈竖起耳朵,仔细观察四周的动静。
须臾之间,有锣锣开道声自前院传来,大门处萧鼓喧阗,鼓乐齐鸣,像是傧相簇拥着女家的棺椁已经到了跟前。
场中诸人止声离席,一致面向前门的方向,
达奚盈盈挺直后背,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新郎新娘按例是要进入青庐完成一系列繁复的成婚仪式。
哪怕是残存的骸骨,也要遵礼成殓,双双入土安葬。
妖物若想作乱,必定是趁众人迎棺攒聚、最无防备之际。
她面上焦色隐现,几乎是盯死了远处熙攘的人群。
双棺合婚,二椁聚阴。
就等那怪物,敢不敢来了。
崔淼看出她眼里的筹算,清了清嗓,嘀咕道:“前边好生热闹,要不要出去看看。”
达奚盈盈压低声音笑道:“师兄想看新娘子?咱们可是出家人,怕是有些不太合规矩。”
崔淼讪讪的,调整姿势又坐回了原位:“我不看,我哪会看那些啊……是对面那群大和尚想看,我替他们问问。”
法门寺僧人诵经的声音稍有迟钝,掀起眼帘,瞪了崔淼一眼。
达奚盈盈深吸口气,眯眼寻着声源望去,远处灯火荧煌,乌泱泱围了一大片人,看穿着,应是女家送亲的队伍无疑。
她掐了一把掌心,没一刻放松警惕,听到“新妇子!催出来!”,忙将纸符拢于袖中。
“哐当——”
又是几声锣鼓敲响,混杂着奔跑和呼号,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
领先的是一位三十余岁、体貌丰腴的陪嫁侍娘,紧跟着走来四个圆脸梳着双环发髻的貌美婢子,手托漆盘,各自提了一盏灯笼。
几人迤逦走到帐前,分开一条小径,让出通路,宾客们起哄声中,人后一个身穿青色翟衣、团扇遮面的女子款款而来。
这女子装束要比寻常宾客打扮得更加华贵一些,穿戴花钗礼冠,一身明艳端装,深色翟衣被烛光一照,能看见衣裳上所绣的金饰凤纹。
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这个女子身上,显然把她当成此次婚宴的主角。
达奚盈盈直觉不对,伸长了脖颈,艰难挤进人群之中。
那众星捧月走过来的女子,竟是一个活生生的新娘!
达奚盈盈感到匪夷所思。
武夫人这是要拿生人祭奠自己死去的亲子,不顾伦理与禁忌,公然犯戒。
以活人配冥婚!
[1]:参考《旧唐书·懿德太子重润传》
懿德太子重润,中宗长子也,本名重照,以避则天讳故改焉。开耀二年,中宗为皇太子,生重润于东宫内殿。高宗甚悦,及月满,大赦天下,改元为永淳。是岁,立为皇太孙,开府置官属。及中宗迁于房州,其府坐废。圣历初,中宗为皇太子,封邵王。大足元年为人所构,与其妹永泰郡主、婿魏王武延基等窃议张易之兄弟何得恣入宫中。则天令杖杀,时年十九。重润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既死非其罪,大为当时所悼惜。中宗即位,追赠皇太子,谥曰懿德,陪葬乾陵。仍为聘国子监丞裴粹亡女为冥婚,与之合葬。
[2]:参考《旧唐书·萧至忠传》
韦庶人又为亡弟赠汝南王洵与至忠亡女为冥婚合葬。
[3]:参考《唐代墓志汇编》之《大唐赠并州大都督淮阳郡王韦君墓志铭》
……王讳泂……春秋一十有六……制以王年未及室,灵榇方孤,求淑魄于高门……乃冥婚太子家令清河崔道猷亡第四女为妃而会葬焉,盖古之遗礼也。
另外补充一则皇室冥婚案例:
来自于唐肃宗之第三子李倓
《旧唐书·承天皇帝倓传》:“承天皇帝倓,肃宗第三子也。天宝中,封建宁郡王……时张良娣有宠,倓性忠謇,因侍上屡言良娣颇自恣,辅国连结内外,欲倾动皇嗣。自是,日为良娣、辅国所构,云“建宁恨不得兵权,颇畜异志。”肃宗怒,赐倓死……及代宗即位,深思建宁之冤,追赠齐王……诏曰:“……与兴信公主第十四女张氏冥婚。”
[4]补充说明:
唐朝的婚礼都在晚上举行,虽然有严格的宵禁制度,但对婚丧嫁娶之类的都放得很开,不会太过为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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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