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煞渐渐隐退,天地复又归于寂静。
伥鬼只顾逃窜,没来得及带走残肢,落下一臂,最后成了鬼魅裹腹的口粮。
鬼魅嗜血,好嚼生肉,闻着味过来,啃咬起地上的断臂。
污血喷涌而出,渗进土里,登时便有一股腥气在空中散漫开来。
达奚盈盈被崔淼唤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念及正事,她翻坐起身,忙慌要去找人:“恒山王……”
她记得,他因救自己受了伤,不知现下如何了。
李适之面容未变,唇色似乎要比之前还要殷红些,如水月光覆在他的脸上,平添几分孱弱,他肤色虽白,背脊却挺得如利剑般笔直。
瞧着怎么有股病态。
达奚盈盈纳了闷,他既功力深厚,为何会伤得这么重?
崔淼拍拍她的额,急得声音都要劈了叉:“十四,你可还好?”
达奚盈盈嘴角上扬,原地踱了几步,连蹦带跳的,哪里像是有事的模样。
“我还好,这次多亏了恒山王,得他出手相助,我才能幸免于难。”
再看旁侧的李适之,她每动弹一下,李适之的眼皮便会轻跳一下。
她蹦得越欢,他的眉头更是深深颦起。
可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喜怒不显于色,痛得很了,也是憋着口气,默默隐忍不发。
达奚盈盈原本也没放在心上,转头却察觉到了不对劲,歪头探问:
“恒山王,你这是撞邪了?”
李适之抬眸,凛冽目光逼视过来,剑眉微拧:“你对我做了什么?”
达奚盈盈被他目光一扫,只觉得那眼珠仿佛褪变成了一个黑洞,就要把她吞噬,好生吓人。
她怔住,暂时还想不出反驳之词。
崔淼笑着安抚,出言解围道:“郡王何出此言?”
李适之眉梢戾气更甚,一语不发,快步走来,扣住达奚盈盈的手腕,面无表情道:
“说话!”
他一开口,牵动了不知何处的伤口,又有汩汩血珠从他唇角溢出。
“我……”
达奚盈盈被他吓唬住了,不止是因为他冷傲的态度,更为他反常的语气而感到茫然不解。
她低头看向两人交握之处,肌肤甫一相触,男子炙热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肌理源源不断地传来。
他的五指修长干净,手背经脉的纹路清晰可见,骨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着白,指腹带有粗粝薄茧,硌得她很不舒服。
李适之的力度合该把她腕骨都捏碎了,为何她感觉不到疼呢?
达奚盈盈脑中警铃大作,反握住他的手,并指往他腕间一探,“咦”了一声。
崔淼忙问:“怎得了?”
李适之面色沉沉,眯眼审视着她。
达奚盈盈原已看出些许端倪,只是底气略有不足,现下诊完脉,心里也明白个七七八八。
但她不确定,继而再探,又在李适之左右腕间来回一阵摩挲,直教他愈发不耐,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才尴尬地缩了缩手,小声道:
“恒山王,你运气不好……被伥鬼下了咒术,许是沾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此话何意?”李适之眼底的憎恶呼之欲出,但那轻皱起来的眉心,昭示着他此刻并无多少耐心。
达奚盈盈没敢说他是因为自己之故而着了那伥鬼的道。
否则以他的手段,要对付她一个六亲缘浅、手足无靠的小道士,就如巨象踩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达奚盈盈眼神飘忽,没由来得心虚。
“伥鬼以血作饵,引出乱葬岗内潜伏的鬼煞,原本是想对付我和师兄,谁知……弄巧成拙……报复到了郡王你的身上。”
李适之寒着脸,没心思听她一连串的解释,出声打断说:“因为我替你挡刀,伥鬼愤恨,将咒术反噬到了我的体内?”
达奚盈盈一噎,硬着头皮答道:“是,你与我一样,被伥鬼下了生死劫。”
生死劫,又名同生共死咒,是一种极度残忍恶毒的诅咒,由下咒之人引血作契而生,反噬到被下咒之人身上,从此双方同生、同死,甚至连感官都能共享。
只要灭除其中一人,另外一人绝无能活。
此咒狠辣,可谓一箭双雕。
伥鬼精通此类咒术,却又半道瞎了眼,下咒之时弄错了对象,错把李适之当成了崔淼,和达奚盈盈混为一体。
咒术因此发生变数,两人不止生死与共,被迫绑在一起,连痛感也互通了。
说完她仍不敢去看李适之,觉得头顶方寸之地被他视线掠过,悠悠寒芒袭来,犹如利剑,摄人心魄。
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这鬼阎王发起疯来要将她砍了,李适之却是淡淡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达奚盈盈回:“我暂时还不清楚,未来可能……也许……大概会有治愈的法子吧。”
李适之脸色又是一沉。
达奚盈盈连连摆手:“不是我……都怪那伥鬼,你别总把事情都赖在我们的头上。”
“放跑伥鬼的祸首,难道不是你二人?”
须臾传来李适之质问的声音,没有意料之中的盛怒,但某人天生自带阎罗气场,还是令人胆寒。
达奚盈盈和崔淼对视一眼,都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之意。
“捉不住妖,驱不了鬼,还敢自称天师越国公的弟子。
“简直荒唐!”
李适之毫无保留地宣泄着自己的轻视之情,出言讥讽道。
达奚盈盈默默仰头望天,对着月亮翻了个白眼,回头瞥见倒地不省人事的金吾卫。
真是全军覆没,每一个能打的。
她念头一转,倒也能体会李适之的心情。
崔淼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可也容不下李适之多番无礼数落达奚盈盈,拱了拱手,肃然道:
“郡王有怨大可冲着我来,何必为难一个女冠。”
李适之瞥见他,笑了,问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依你之见,女冠与男道是否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这……”崔淼语塞,“无甚区别,不过皆是大唐子民。”
李适之态度冷淡,眯眼斜睨过来,无端令人心悸:“女冠与男道并无任何区别,那你这般维护着她,是否是想提醒我要保持绝对的男女之分?对待男子冲拳出击,对待女子自可视若无睹?
“但我这人向来只对事不对人,岂会因为她是女冠,便会区别对待。天下多少风云事,能工巧匠人才辈出,若皆以出身、背景、性别作为衡量的标准,如此大唐,何来荣耀。
“你二人身为道士,却未能尽到职责,放走了伥鬼,令长安多了一份威胁,不知羞耻反以为荣。与其同我在此地大行诡辩,不如多花点时间,进山好好修炼,既无实力,往后还是少吹嘘得好。”
达奚盈盈挨了训,腹内怒火中烧,气也就罢了,偏李适之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她巴巴听着,垂下头来,又辩解不得,满肚子委屈,内心百味杂陈。
想说些什么给自己涨点底气,但见眼前衣诀翻飞,足靴一提一旋。
李适之训完话,闹够了脾气,就这么走了。
走了……
达奚盈盈紧咬牙关,对着他的背影再次怒锤两拳。
……
回到丰邑坊,天光已大亮。
达奚盈盈累得不行,让崔淼赶紧送宁一娘回府,自己打水洗去浑身汗腻,又把换下的衣裳晾晒好,终于安睡已经快到晌午时分。
一觉醒来又到次日,达奚盈盈通体无比舒畅,伸着懒腰起身下榻,忽觉小腹有些不适,还以为自己睡得太久,饿得很了。
忙跑去庖厨要来两个胡饼,就着馎饦草草吃完,同伙计打听了一下宁府的位置,去坊角租了头老驴,晃晃悠悠上了街。
到宁府门前,简单道明来意,她话还未说完,阍者却像是早有准备,二话不说便要迎她入内。
达奚盈盈挠着小脸,颇有些受宠若惊。
不作犹豫,颔首走了进去。
宁府不大,只一进出的小院,过了正房,几乎一眼可以望到头。
好在宅院虽小,装潢却极尽雅致,依着主人的喜好,在东面墙根处辟了一座花厅,厅外有一汪清泉,泉边栽种着花树。
八月秋风拂过,桂花香气扑鼻而来。
可宁府也实在拮据,一路走来,居然少能见到侍候的婢奴,只两个老媪,蹲在井边浆洗衣裳,不时仰头望来,好奇地打量这位貌美的女冠子。
阍者喋喋不休,频频致谢她与崔淼的援助之恩,又连笑带比划地介绍起家主的背景。
达奚盈盈走马观花,匆匆一瞥,只看了两眼,待到宁一娘房前,她已在侍女的搀扶下,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达奚盈盈微讶,见状就要过去帮忙,宁一娘却忙退后避开,屈膝福了一礼,达奚盈盈也笑着回礼。
“让你好好休息,怎么这么快就落了地。”
宁一娘眼眶发酸,说不了几句便要落下泪来,好不容易稳住心房,待要启唇,忽地飘过一阵穿堂风,她受不得寒,又连咳了好几声。
崔淼在旁补充道:“她是知道你会过来,说什么都要在这儿等着。”
达奚盈盈眸中惊诧一闪而过,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宁一娘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聪颖。
“你有话要与我说?”她大致猜到几分。
宁一娘点头:“法师请随我来。”
……
这是一间不太的屋子,在东厢房靠里随时都能让人忽略的角落。
搴帘推门而入,一股尘封的气息霎时扑面而来,夹杂着苦浊的药味。
实在有够难闻。
快至正午,光线充足,屋内却一改常态显得极为昏暗,达奚盈盈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眼前的画面。
屋子是旧的,陈设也是旧的,眼前的宁一娘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随着三人入内分席坐定,灯烛点燃,屋子终于亮堂起来。
宁一娘提前备好了酪浆,又亲自奉盏给客人添上。
忙活了一阵,她虽累着,笑容却比平日更为暖煦一些。
与当初那个婚礼之上胆怯软弱、畏惧惶恐的新妇子明显大不一样了。
达奚盈盈却是想着,她如今的处境,或许与家人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便轻握住她的手,指腹反复摩挲着缠枝莲瓣纹饰的杯壁,斟酌着用词小声问道:
“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阿爷对我很好。”她摇着头,脸色反倒红润许多,“是我要求搬过来的,阿爷他没有异议。”
达奚盈盈大为吃惊。
宁一娘声音还是很低:“原本以为活不成了,便想找个安静地方,了了度过此生。以前住的院子太闹,迎来送往的访客也多,故而挑个稍远些的,隐僻但也适合静养。”
她陷入了自我否决的境地:“我是个不祥之人,还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要日日都在前院晃着,怕是会给府宅添了晦气,我不想让阿爷担心,自己这样也挺好的。”
达奚盈盈举目四顾,莫名有点心疼:“这屋子,只怕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就算为了避嫌,你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身子已经大好了……”话锋一转,她莞尔笑道,“还得多亏两位法师,送我回府,又请了医工亲自照料,我这半截踩进阎王殿的身子,竟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崔淼默默饮浆,眉峰一挑,没接话。
达奚盈盈叹了口气,为小娘子的过分懂事感到委屈,同时想起害得她如今风声鹤唳,时刻小心谨慎又不敢抛头露面的武家,心里一紧,艰涩张口:
“所以你一早便知,武夫人纳媳的目的,是要你做郑三郎的冥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