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之音,犹在耳畔。
李适之回头,嘴角嗫嚅几下,不急不缓吐出二字:
“愚蠢。”
达奚盈盈倒抽了口气。
这人果然还是这般傲慢又无礼啊!
李适之没工夫搭理,也不指望达奚盈盈能帮上什么忙,再次并指急吹一声口哨。
猎豹得了主人警示,撒蹄狂奔,一跃朝着宁一娘扑去。
宁一娘面色未改,眼底浮现丝丝鄙夷和轻蔑,等猎豹转瞬移至近前。
她左手按弦,右手摇指,一曲《神宫大乐》倾泻而出。
如银瓶乍破,刀枪剑鸣,锐利堪比铁甲骑兵手中的槊。
初听浑宏悠长,宛转流畅,再听呜咽断续,艰涩低沉。
一曲既罢,她巧弄玉拨对准琵琶当空一划,四弦轰然崩裂。
“叮——”
子弦断了。
她抽出断弦,媚眼一笑,姑且把它当作最顺手的武器,拂袖挥动,轻而易举便把猎豹捆缚住了。
断弦绕圈三周,咬住猎豹脖颈,倏忽收紧。
猎豹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长嘶。
没想到以猛悍著称的兽物会如此不堪一击,宁一娘先是微惊,忽又笑开。
岂料在这分神一刻,李适之竟飞身而起,持刀斩于近前。
一人一鬼,开始正面交锋。
崔淼拉着达奚盈盈退到一旁,目色看似平静,抖颤的声线却仍暴露了他的紧张。
“你剑术不好,近身缠斗容易受伤,捉鬼的事情交给师兄,你留在此地莫要出声,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靠近。”
关键时刻不拖人后腿,是达奚盈盈一贯秉承的原则。
她点点头,把随身携带的符箓一股脑全塞进崔淼手中。
“师兄,你护好一娘,别让恒山王伤了她。”
“你好好待着,比什么都强。”崔淼笑道,说完调转方向赶去支援李适之。
银刃寒光迫近,刀锋冷冽彻骨,宁一娘横抱琵琶在怀,生生挨了李适之一刀。
横刀窄刃厚脊,乃包钢冶炼铸成,锋利轻便,可斩妖邪,不费吹灰之力。
琵琶被刀劈成两半,宁一娘心胆俱裂,哗地吐出满口鲜血。
她狼狈跌在地上,额前碎发垂落下来,眼底却不见任何惶惑之色。
“郎君好气节,丝毫不受我弦音所诱,不亏是李唐皇族之后。”
又有缕缕鲜血顺着嘴角滑落,她拭去血沫,勾起指尖,一点一点抹在冰冷刀刃上。
若李适之是个正常的男子,对上这样一张玉润殊媚又极富挑逗的脸,他大概会有所动容,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可宁一娘低估了他的脾性,李适之天生绝情,根本不受女色魅惑。
“本王的佩刀,也是你这妖物配沾染的?”
他语气极含讽意。
宁一娘眼中戾气渐起。
“别说大话刺激她了,抓鬼靠的是智力,不是蛮力。”崔淼匆匆赶来。
李适之乜他一眼,横刀劈扫过去,扼住宁一娘的脖颈。
“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宁一娘眸底的柔媚顿时装不下去了。
崔淼持剑从天而降,对准宁一娘的颅顶,拍下一张符纸。
宁一娘目眦欲裂,以手撑地,迅疾翻过一个跟头,堪堪躲过一劫。
“我从没想过害人,为何处处针对于我!”
李适之冷笑:“豹奴!”
小猎豹早已解了禁锢,此刻听从主人召唤,龇着血盆大牙,直冲宁一娘而来。
猎豹身手矫捷,凶猛无比,一口獠牙下去,可谓削皮啖肉。
“死畜生,能奈我何!”
宁一娘腾空而起,合掌催动咒术。
引出大团浓雾,天地骤然凝滞下来,星辰隐没,黑云翻涌。
一轮血月斜挂天际。
浓雾与黑暗融为一体,形成密闭的圈层,不断合拢收紧,像是虚空伸出的无数鬼手,死死扼住人的心脏。
崔淼直觉不对劲,扭头就要往后退,脚底却好似生了根,完全动弹不得。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盈盈?”
黑暗中并没有人回应他。
崔淼反应过来,掷出一张纸符,持剑高举。
符腰斩两半,溅出噼里星火,把浓雾烧穿一个黑洞。
黑洞边缘不断扩张,终于刺破这混沌的浓雾。
浓雾破开,悻悻退回到半空。
崔淼心绪稍平,终是松了口气,正欲转身去寻达奚盈盈,却在看见眼前画面之时,陡然吓了一跳。
宁一娘掐着达奚盈盈的后颈,将她竖成一活只靶,盯紧了崔淼,妩媚笑道:
“许久未开荤了,难得有人肯送上门来,瞧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正合我的胃口。”
“盈盈!”崔淼心惊骨栗,转头瞪向宁一娘,“你敢伤她分毫,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难道不是你们逼我的吗?”宁一娘颠倒黑白,切齿骂道。
崔淼冷冷看着她。
宁一娘反手挥动披帛,捆住达奚盈盈往后一扯,将她拔离地面,倒挂在上空。
崔淼脚步一顿,邃然起了杀心。
宁一娘陷入癫魔,已然蜕变成了半人半兽的模样,心智非此前可以比拟。
她恨二人搅乱自己好事,对于达奚盈盈和崔淼,抱着不灭也要同归于尽的信念。
达奚盈盈试着扭了两下身子,脖颈却被披巾缠得更紧,她只好反手握住披帛,往上借力,对崔淼使了一记眼色。
崔淼退后,扭头看向李适之。
李适之指尖燃起一道符纸,扬手抛了出去。
符纸落地,迸出绚烂的金光,遁入地底,被尘泥掩埋,倏忽消失不见。
可那金色的光却持续闪烁着,影影绰绰,愈燃愈烈。
不到片刻,竟从底部分裂开来,抽出数根金色细线,募地炸开,化作无形的雨,争先恐后向四周奔涌。
金线贴地而行,向前蜿蜒铺开,瞬间到了宁一娘身前,缠住她的脚踝,持续向上攀升。
宁一娘怒不可遏,迅速咬破指心,放入口中,用力一吮,含了满嘴的鲜血,对准金线交缠最密集处喷去。
虽短暂止住了细线的包围,但不过眨眼的工夫,那些金线又如藤蔓似的铺天盖地缠绕上来。
宁一娘变换着步伐,仓促间只好甩开达奚盈盈这个累赘。
达奚盈盈从半空坠落,就地滚了一圈,利落爬起,退回崔淼身边。
“师兄,布阵!”
李适之横刀斩灭金光源头,细线失去倚仗,疯狂蹿土而出,倒把宁一娘当作依附的对象,不顾一切奔涌过去,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束缚住了。
“对付你这邪物,何需本王亲自动手。”
李适之收刀入鞘,目光扫向一旁,厉声喝道:“还不过来!”
小猎豹一跃而起,几步跑来,跳上李适之的右臂,四蹄并用,坐在他的肩头。
如它主人那般,倒是威风凛凛。
达奚盈盈笑道:“恒山王,你不懂道法,余下的事情,便交由我和师兄吧。”
李适之瞥她一眼,径直走向后方,终于想起要去照看他的金吾卫了。
达奚盈盈冲他背影做了一个鬼脸,自腰后取下拂尘,对崔淼道:
“师兄你打头阵,我在后面为你助力,若能顺利除了这鬼祟,它的身子,你得分我一半。”
崔淼挑眉笑回:“这有何难,我留它头骨做个酒觯便可,剩下的全给你。”
他二人谈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故意在宁一娘耳边叽歪似的。
你来我往,带了些挑衅的味道。
宁一娘手背青筋突起,抓住缠身的金色细线,猛力往外一拽。
金线富有弹力,绷到最大限度,再次恢复原状。
这玩意自带灵力,任她如何拉扯,却是越挣扎缠得越紧。
宁一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压抑了整夜的怒气,在这一刻猝然爆发。
“不知死活的臭道士,安能处处与我作对!”
“抓你还得算日子吗,死妖怪,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崔淼掏了掏耳朵,嫌她唧唧歪歪,实在太烦,一张符纸堵住了宁一娘的嘴。
达奚盈盈看得直皱眉:“师兄你又胡闹了,咱们抓的是鬼怪,你别误伤了一娘。”
崔淼无奈,抬手揭了封住宁一娘口鼻的符纸。
宁一娘重获自由,对着两人又开始破口大骂。
崔淼默念口诀,施了一个定咒。
宁一娘再度噤声,竟是口不能言,体不能动。
崔淼提起手中长剑,在宁一娘站立的空地周围画了一圈符纹,布好阵,回来从金吾卫那里借来弯弓,朝阵心射了一箭。
箭镞飞向半空,与阵法起了反应,迅速崩离,一分为四,笔直垂落下去。
数丈开外,概无虚发。
分别对应着坎、离、兑、震四个方位。
坎箭、离箭、兑箭、震箭刺进地底,吃了山川所赋的灵气,刹那间暴涨数倍。
宁一娘身上的金线争相涌出,缠上箭身,牵丝攀藤,逐渐钩织成一道密网。
达奚盈盈以拂尘作笔,就着虚空画了一字神符,左手捻诀,口诵法咒。
继而转动手腕,竖掌缓缓向前推移:“敕!”
掌风推开符咒,朝宁一娘面门逼去。
这是道家惯用的镇伏之术,可打出妖鬼原形,使其脱离原主躯壳。
宁一娘双目圆睁,动用体内最后一丝真气,欲强行冲破阵法而出。
奈何四周皆有设伏,自己陷入其中动弹不得。
她逃无可逃,被迫挨了达奚盈盈一掌。
达奚盈盈的功夫委实算不上深厚,可架不住道家法力太强,让她吃了好大一顿苦头。
宁一娘此前还抱有侥幸,原以为达奚盈盈是个外强中干、不顶用的,没想到她出手如此狠厉,竟丝毫不肯留情。
宁一娘心魂震裂,险些五脏六腑都要移位,拼死护住元神心脉。
怎料崔淼突然赶了过来,揪起她被打出一半的元神,踹了一脚。
“还想跑!”
宁一娘喉间腥甜,呕出大口污血。
内力尽失,元神俱散,自知再也守不住这具肉身,她绝望般挣脱躯壳遁出。
崔淼拊掌一笑:“总算成了……”
达奚盈盈抢过宁一娘的肉身,瞥向她体内蹿出的那只暗影,面上总算有了笑意。
“原来是一只伥鬼。”
唐人惯用刀,剑更多用于礼仪、装饰作用(舞者或道士等常用)
刀:一面开刃,刃头钝角,刃薄背厚。
剑:两面开刃,刃头尖锐,刃身轻薄。
在唐朝,官方法典里的刀主要有四种:仪刀、鄣刀、横刀、陌刀。其中仪刀和鄣刀是礼仪用途,军队里大量装备的是横刀和陌刀。
横刀,也叫腰刀、佩刀,是平时挂在腰间的长一米左右的随身武器。
陌刀则是长杆大刀,重达五十斤左右,一般是身高力壮的步兵成队使用的,挥舞起来威力非常大,夸张点说可以砍得敌人“人马俱碎”。(森林鹿《唐朝定居指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