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天仁寺差人到大理寺送来一张帖子,邀舒慈参加明日的佛诞节。
那应门的小厮不知帖子内容,只道封面郑重,装帧精美,便送去了李元信处。
李元信阅毕,便叫来舒慈,长叹一口气,一连说了三次“不好办啊”。
舒慈见他打起哑谜,问道:“李大人,这帖子邀的是我,不知大人为何叹气啊?属下可否排忧解难?”
李元信苦着脸反问:“天仁寺为何邀请你啊?”
舒慈无语,自己前两日的卷宗写得清清楚楚,这李元信果真没看。
但她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把她找到青龙寺遗失的舍利与经书前后种种如实相告。
李元信听完,又撩着胡子思索一番,终于定夺道:“那你去吧,去的时候千万别穿大理寺的官家制式,就穿自己的常服。”
“啊?”
见舒慈摸不着头脑,李元信啧了一声,答非所问:“你不知道近日圣人龙体欠安,刚找了几个道家大师进宫?又是炼丹,又是大兴仪式,专程为了祈求大唐福祚连绵。”
他说完又朝舒慈眨了眨眼。
舒慈只明白了一半,先皇笃信佛家,先朝时,每年佛诞节皆是举城欢庆。当今圣上抑佛扬道,佛诞节较以前萧条不少。但和大理寺有什么关系呢?
李元信看她仍是困惑,便又勾勾手指,低声道:“你动动脑子!先皇礼佛,圣人修道,朝堂上早就打得不可开交,我们大理寺能掺和吗?”
看舒慈又要发问,他“哎”了一声,摇摇手指,意思是,差不多得了。
舒慈哦了一声,作醍醐灌顶状,嘴里又配合地吐出几个“还是李大人想得周到”“是属下愚钝了”之类的便躬身告退。
***
四月初八,佛诞节当日,舒慈按李元信嘱咐的,穿一件花草纹宽袖衫子,下着朱红色高腰裙,除了那双异瞳,与平常女子无异。
如今,圣人已禁止大肆庆祝佛诞节,只允许长安城内规模较大的几间寺院,经朝廷允许后才能举办活动。
天仁寺便是其中一座。
虽然官方禁止,但民间信仰难以绝断,天仁寺此刻里三层外三层,人满为患。
舒慈挟着帖子,才在人山人海中挤进了山门。
寺院宽阔的庭院内已悬挂各色经幢,当中的香炉升起缭绕不灭的香火,沉香、檀香、丁香、甘草香味扑鼻,烟气升腾,仿若香国境界。大殿内已布置停当,供奉水果、点心、长明灯,又用芍药、牡丹等鲜花礼佛,一派祥和庄重。
只见大殿右侧排起了长龙。队伍前设一套桌椅,两个和尚,一个坐着登记,一个站着收钱,不知所为何事。
舒慈看得稀奇,却又在队伍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杜月恒今日着白衫,套一件玄色金线祥云纹圆领袍,脱下一只袖子,露出灰色银丝莲花半袖,帅气潇洒有余,而神色古怪,正东张西望,颇有一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之态。
舒慈觉得好玩,看了一会便走过去,冷不防地拍了他肩膀一下。
“哎!杜月恒!干嘛呢!”
“啊!”
杜月恒吓得肩膀一抖,回头一看,“啊哟!舒慈!!是你啊!”
“杜月恒,怎么又是你啊?”
“什么叫又是我啊?”杜月恒嘟囔道,“倒是你,舒姑娘,我还没说怎么老遇见你呢?莫不是……”
舒慈懒得跟他贫嘴,便亮了亮天仁寺的帖子。
“哦!”杜月恒恍然大悟道,“你找到了觉慧大师的舍利,天仁寺自然应该将你当贵宾礼遇。”
舒慈满意地将帖子收回,又问道,“你呢,你又在这干嘛?”
杜月恒被问得一跳,食指竖起来,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小声点,你不知道啊?近日圣人龙体欠安……”
舒慈觉得奇怪,这杜月恒怎么和李元信说一样的话,便接嘴道:“……先皇礼佛,圣人修道……”
“……嘘!嘘!”杜月恒拉她,“你都知道还问什么!……本来,每年都是我们全家一起来天仁寺诵经祈福,今日,我爹和兄长确实不方便露面。我阿娘竟说,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不着调的,就是来了,别人也拿不住什么错处。这才只来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来,都得低调再低调……我倒是无所谓,但朝堂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爹……”
这不是挺爱你爹的吗?舒慈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腹诽。
杜月恒见了她的神色,似乎也是想起前日之事,又结结巴巴地开口,生硬地说道:“前日……是我不知道……你那马儿又跑得太快……我回家,我爹又罚我跪了一宿祠堂,现在膝盖还疼着呢……”
舒慈噗嗤一下笑出声。
“你笑什么?”杜月恒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家里七老八十的也一样要跪祠堂!我爹前年还被我爷爷罚过呢……”
正说着,二人来到了那登记的和尚跟前,杜月恒摸出一两银子,双手合十,谢过之后,二人便离了队伍。
“你这银子又是干嘛的?”舒慈对这佛家仪轨一概不知,好奇问道。
“你真不知道啊?”杜月恒又解释道,“天仁寺每十年就要举行一次佛像金身重度仪式。信众自愿供奉金箔。那和尚登记后,按照克数熔金,稍后待觉顺大师诵经仪式开始,便将熔好的黄金再刷在佛像上——这也是修行的一种,代表信众功德积累,终能修得正果。”
舒慈听他拉拉杂杂地讲着,只一个劲跟着人流乱窜。杜月恒摇摇头,拉着她,走到大雄宝殿前。
仪式还未开始,大殿外,几个僧侣围出一块空地。其他地方已挤满了信众,排列有序。
大雄宝殿内,已整整齐齐坐满了近百名僧侣,纷纷低头,或双手合十,或单手执念珠,皆是低声诵经。
大雄宝殿正前方,放置着将要再度金身的三尊佛像,盖着一张巨大的帷幔。
舒慈不懂,便背着手与杜月恒站等在队伍最后。
杜月恒又看看天色,太阳还差几分到头顶,疑惑道:“仪式怎么还不开始?”
果然,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从大雄宝殿后方,天仁寺的后门方向,缓缓来了一队人马。
先是四人一队的女官,头上包裹朱红色罗纱头巾,头簪各式珍珠发钗,着正红色金丝纹绣外袍。她们与那几个围出空地的和尚交谈几句,便又匆匆跑去后门方向,迎来一座肩舆。
那肩舆华丽之至,高四尺,长六尺,宽三尺,前后十人抬杆,足足可容纳四人。四周垂珠帘,用宝石、玛瑙串成,又有丝绸的帷幕,用彩绣绣满八吉祥图案。梁架用朱红色,雕刻各式飞天。骨架漆金铜色,装饰祥云、牡丹花样的金铜色亮片。栏杆上也都雕镂了鲜花、凤凰纹样。
肩舆在预留好的空地上挺稳当,帷幕里伸出一只如白玉般的纤手,招了招前面的两名女官。
两名女官低下身子,听着里面的人说话,不住点头。一个去了大雄宝殿,与里面的和尚说了些什么。另一个则拿了银子,去供奉金箔。
杜月恒看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激动地伏在舒慈耳边悄声道:“这是公主的肩舆吧!”
不等舒慈反应过来,只见觉顺大师终于从后堂来到大雄宝殿。
他在最前方,先是鞠了一躬,梵钟响起,霎时,殿内殿外好似万籁俱静,再没有一丝声响。
觉顺在佛像正前结跏趺坐,梵钟又是一响,宣告仪式开始,僧侣们便同时念诵起了佛经。
杜月恒竟也会背诵,跟着那声音默念了起来。
舒慈不懂,只感觉那声音低沉整齐,明明是近百人念诵,却又像是一人在诵读。
那声音肃穆清净,仿佛祈愿真的能随着缭绕升起的烟火直达天国。
菩萨若看到、听到,他们定会保佑长安的子民。
梵钟又不断敲响,舒慈忽然感到无限的疲惫——什么牡丹、虫子、蟾蜍、倭国人……在她脑子里组成迷宫,她往左是死胡同,往右同样找不到出口……
那声音似乎在催促她放下烦恼,将烦恼通通抛之脑后,她蓦地想起杜月恒解说佛法——放下执念……或许,破案便是她的执念……
帷幔被揭下,三尊佛像金箔剥落,脸上、袈裟、手印上露出斑斑的黑色的铜胚,但它们仍在低眉微笑——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三个穿红色袈裟僧人,端着熔好的金箔上前,随着诵经声,用羊毛制成的、上好的刷子,为佛像涂抹上金色的外衣。
众人诵经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快要行至结束。左右两边的佛像已经重度完毕,金光闪闪,菩萨仍是慈悲微笑,恢复往日的辉煌。
中间的大佛只剩下左边的眼睛,僧人提笔不动,似乎在等待最后一声梵钟响起,完成最后的仪式。
只是,那整齐的诵经声音突然变得杂乱,连舒慈的思绪也一起被打断。
杜月恒、殿外的信众也停下来,众人都在寻找着这不适感的来源——
在大雄宝殿的最前面,觉顺突然停下了念诵,他闭着眼睛,神情仍是淡然安详,身子却倒向一侧。
那僧人没有再继续画下去,他丢开笔,想去扶觉顺。
他接住觉顺大师的身体,试了试他的鼻息,轻声说道。
“……觉顺大师圆寂了。”
“觉顺大师圆寂了!”
众人拥到觉顺大师周围,这话便一个传一个,传出了殿外。
舒慈立刻掏出了大理寺的文牒,和杜月恒挤入大殿。
只有一个人,他逆着人流的方向走了出来,眉眼间仍是看不出丝毫俗世的情与念。
——那人正是悟尘。
所有的仪式都是我编的,所有关于这部分的内容都是我架空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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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回 佛诞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