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了不死橓后池鱼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身处一个宅院里。四周一片漆黑,圆月高悬在头顶。
池鱼太久不回人间,看见白色的月亮竟觉得有一丝陌生和怪异。
也正是如此,她才从一片茫然中清醒来几分。
她居然真的回到人间了。
这偌大的宅院一尘不染,草木修剪有形,一看就是每日都有下人仔细打扫的大户人家,可怪就怪在整个宅子静悄悄的,不见守夜的仆从,廊壁上亦没有点灯。
距离池鱼来到这院子里已经约莫一刻钟了,她还在后院里绕来绕去,只觉得每个小院子与链接回廊都长得差不多,彻底把池鱼绕了进去。
眼瞅着她快要在同一个角落绕第四圈的时候,不死橓在池鱼的脑海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吓死我了,树老头儿你在哪里?”在一片静谧的环境来传来一个熟悉的叹息声,划开了这静悄悄的周遭一切,却又让池鱼安心下来。
她环视身边,向这院子中央的一棵槐树走去,“你在哪里?这儿就一棵小树苗,是你吗?”
其实那树也有两个人合抱的粗细,但血河池畔不死橓太过硕大,与它比起来,这样的槐树确实算是“小树苗”了。
“非也,我在你的识海之中。”不死橓说,“你也不必压低声音,只需在识海中与我交流即可。”
池鱼试探性地在心中默念回道:“树老头儿不厚道,将我一人扔在这黑不溜秋的地方,却也没个说法,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不死橓却是沉默了一阵,似乎并不知从何谈起,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其实我的真身在凡间,是当今修真第一门派万云阁的镇山古木。至于当年我为何会分化成一根树枝,经由孟婆转交于你栽到血河池边,我至今仍未寻到答案。”
其实这话说得不算全对,不死橓心中大致已有了一个答案,但如今池鱼初回人间,他还不能将一切全盘拖出,便先含糊言辞糊弄过去,“你借由我的树芯行走人世,但树芯离开我的本体并不能维持太久时间,所以我需要找人先把你带回万云阁我的本体身边。”
池鱼点了点头,语气似轻描淡写:“我原以为来了人间便可自由去看看山水,却不料还是得囿在你身边,好在我早习惯了。”
但说完全不扫兴也是假的,池鱼便抬头看了看那圆月,只觉得人间隆冬里的风都比地府的温暖。此刻那风把薄云吹来,遮住了月亮的一角,池鱼也看得新鲜。
不死橓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补充说:“不必多虑,你去万云阁内好好修行,待你自己能运转周身灵力,便可与树芯的灵息自成循环,到时去到何方、待多久都不是问题。”
池鱼的思绪却已经飘去了另一个问题:“你要找的接我回万云阁的人在这里?可我方才绕了许久了,都没看见有人呢。”
良久的寂静后,不死橓苍老却一向洪亮的声音里居然透了些疲惫:“你出了这院门,走过一片连廊,进了那处的院子往北边的月洞门走。”
池鱼觉得若是不死橓能化形,她都可以看见一个老头儿揉着太阳穴的模样了。
她照着不死橓的指示往那院子走去,随后站在那院子的中央,伸出一根手指开始“上北下南”起来。
“北面不是一个厢房嘛,我左右才有月洞门咧。”
“……”不死橓又叹了口气,“左面这扇。”
池鱼笑弯起眼睛:“早这么说便好了嘛。”
她又往前穿过了一片假山和一个全结了冰的湖,才来到这宅子的中心位置。
可真真是大户人家,池鱼原先以为方才的几个小院子已是十分漂亮,来到这会客堂对比之下她才意识到,那些小院子怕只是下人们住宿的地方。
“对,往这处走,后面便是主人住的正房的。”
这周围仍然安静得叫人发慌,但是池鱼渐渐看到前方有了些许灯火。
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不死橓问,“是这个方向,我能感受到他的灵息。”
池鱼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生了一种“丑媳妇见公婆”的局促感。
毕竟她已经太久没有和人类说过话了。最初见到不死橓的时候她因着陌生,不死橓的声音又显然是一个老者,她同不死橓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三分敬意和礼貌。
三百年实在太久,而奈何桥边又只有他们两个能对话的人,池鱼与不死橓不久便成了“忘年交”,更别提这好脾气的老树整日放任她在树杆上像只猴子似的爬上爬下,她早就不知道怎么和一个正常的人类相处了。
按不死橓的说法,她在人间的这段时间里,至少要托身去万云阁修炼一阵,所以她去见的也算是她未来的师兄姐了,要怎么打招呼,才能既不失礼节,又不会疏离到让人感觉她不好接触呢?
见池鱼迟迟未动,不死橓却是大概猜到了她心中所忧,道:“我万云阁对入门弟子的最大要求便是须为心性纯净之人,所修心法更是修身养性,因此百年来万云阁内从不曾有任何纷争,弟子间的关系紧密无间,你定会爱上这里。”
然后池鱼便看见原本在她面前的一座墙突然被一阵白雾遮了起来,云雾散开的时候,她竟直接见到了正房院内的景象。
“如今并非万云阁十年一次的开门招收弟子的时间,正巧逢大弟子穆周山有要事在身,现身锦城,他可是个人人称赞的好性子,将你交给他带回阁里最是稳妥,你就……”
池鱼对这眼前的情形挑了挑眉毛,而不死橓原本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有一张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模样的少年,一身浅色的衣衫看起来素雅简朴,却袖口和衣襟却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流动的银光,叫人一看便知实属上品。
而这位穿着甚是讲究的少年正侧着头,斜斜地半靠在右边扶手上轻托着下巴,右腿松松搭在左膝上,左手食指正一下一下敲着另一侧的扶手,在静谧的院子里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待他将正脸转过来的时候,池鱼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万云阁大弟子穆周山了?好一个俊俏的小少年。
月光从他头顶倾泄下来,将他鸦羽般的睫毛打下一层弧形的阴影,却将那挺拔的鼻梁和眉骨照了清晰。
“修仙之人可都这般好看的?”
池鱼正想发问,却见那少年原本抿着的嘴唇,向两侧弯了上去,整张脸便因这浅浅的笑意生动了起来。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说了这般多你们常家造的孽,却还是没听到我想听的,我性子不大好,便先从……这位暗卫首领开始吧。”
只见他手上银光一闪,院子的左边传来一声闷哼声,便听得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伴随着的还有周围此起彼伏的重重吸气声。
池鱼这才看到,院中几乎跪满了双手被绑在身后的人。
“这是什么表情?”穆周山弹了弹指尖不存在的灰尘,嘴角笑意更深,“倒也不用这么着急放松,首领手上的人命最多,却也是听常大人的旨意做事,只是你们常家子嗣实在太少,我若直接对大公子下手,多没意思,一个个来,总能轮到的,是吧?”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开口的嗓音十分沙哑,却又万分焦急,“我都将家中剩余的灵器交给大人了,也把这些年贩卖的灵器去处按照大人要求尽数写了出来……是,我常风是贪婪,我靠着早年在山间机缘巧合寻到的灵器交给冯侍郎换了个官位,又靠着买卖灵器一路高升,可那,那又如何?”
他见一味地伏低做小并不能让这位小仙君放常家一马,竟然试图与他理论了起来:“灵器本是有机缘者便可滴血相认,但认主之人又不一定有根骨修炼,我给钱财与他们交换灵器又错在哪里?大家各取所需,更有贫苦人家靠着我给的钱开了小馆子,甚至有资格赴京赶考,我这……也算是做好事啊!”
“哈。”穆周山放下了腿,人俯身向前,半撑在双膝上,从鼻腔里嗤笑了出来,“民不事农,官不理政,越是贫困之人越不想着打拼,只去到各处深山老林里滴血寻灵器,做着一朝翻身的春秋大梦,这是好事?”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下台阶,继续说道:“各取所需?你这话也真好意思说得出口,你怎知他们毫无根骨,不可凭着灵器之缘去仙家寻个修炼之道?而且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那一仓库的灵器,是靠杀人灭口抢来的多,还是用钱财换的多?”
穆周山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通体银色的剑,待他走到常风面前的时候,就用剑柄抵着常风的下巴,逼着他抬头看向自己:“话不是挺多的,接着说啊。”
“我……”常风自知无可辩驳,索性闭上眼睛豁了出去,“仙君不过是看我虽身居四品,却并非出身世家,在朝中无根无系,便对我常家下手罢了。何人不想靠着灵器一举迈入仙缘?您灭我一家又如何,只要有大人对修道成仙生念,便会有无数个常家靠此为生,仙君您灭得完吗?您敢去上头寻那些人吗?”
穆周山敛了笑意,手中银剑出鞘,却指向了常风左侧一青年男子的颈部。少年被剑锋逼得向后退去,他身后一个妇人却向前俯身,意挡在那少年面前。
池鱼这才发现,这些人不仅手被捆在身后,跪在地上的膝盖竟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术法无法移动。
“在朝中无根无系?你若非因贪婪泼脏水给久威将军,说他们为私收灵器通敌,致使将军府满门被斩,又怎会无根无系。”
穆周山那磁性清冷的嗓音原本每句话都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语调总是轻飘飘浮在空中,此刻却陡然沉了下来,透露着令人战栗的寒冷。
“你又怎知我不会找上他们?”
常风忽然睁开眼,直直地盯着眼前那人:“你是穆……”
然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眼见常风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倒去,穆周山一边甩着剑上的血,迅速向后退了一步,生怕他跌在自己的鞋上。
那嫌弃的神色在他俊俏的脸庞上格外突兀,也叫一墙之隔的池鱼看呆了去。
“人人称赞的好性子?”池鱼忍不住阴阳怪气开来,“最为稳妥?我只是许久不懂人事,又不是痴儿,莫非当朝对‘好性子’的解释同我活着时大有变化了?”
“……”不死橓无言以对,“回头再说。妇人稚子无辜,你且先阻止一下这未来的大师兄罢。”
池鱼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拿什么阻止?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将疑惑问出,就感觉身体被一道巨大的吸力扯着向前走,居然将她直生生地破墙拉扯到正房院内,然后在池鱼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觉有两股千斤之力压在她的肩上,同院子里的其他人一般,跪在了常风的尸首旁。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试图比划两下,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被捆到了身后。
待穆周山弯腰凑近池鱼,她才发现那剑眉之下睫毛之后,原来按着一双看什么都自带三分柔情的桃花眼,硬是将那棱角分明的俊俏脸庞削去了些许攻击性。
可这双漂亮得似将星河拖入其中的眼睛,此刻正微微迷起来,上下打量着池鱼。
“漏网之鱼?奇了怪了,我之前怎么没感受到你的气息。”他伸手在离着池鱼额心一寸的地方轻轻一点,池鱼便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头顶上来,将她的脸涨得通红,几乎喘不上气。
“木系灵根……”穆周山撤了灵力,将那银剑架到池鱼脖子上,“管你是什么门派,既然见到,便不能放你走了。”
池鱼才因他撤了灵力深深喘了两口气,又因这句话把气息吊在了喉咙口,在脑海中大喊:“不死橓你坑死我了,你就这样让我拿头阻止他啊?”
话音刚落,池鱼怀中绿光一闪,落了一片手掌大小的树叶下来。
穆周山诧异地施法将那叶子从地上升至空中:“不死橓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