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橓并没有打算把池鱼想知道的东西说给她听。
等池鱼回到了她那张被玉清临挂上了粉色帘帐的玉床上躺下时,就听不死橓开口说:“你想知道为什么留春居这么一个春意盎然的名字,却覆着积雪吗?”
池鱼也不表态,只半躺着,不大雅观地翘起二郎腿,看着那粉色的帘子出神。
于是不死橓就继续说了下去:“在周山十六岁以前,留春居是没有雪的。留春居就如它的名字,四季如春,每年寒冬腊月中,凤凰都爱去他院子里栖息,可以说是万云阁众弟子庭院里最美丽的一处了。”
他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呢?
这一世的穆将军夫妇去世了。
从那一天起穆周山不要命似的开始修炼,留春居也从草长莺飞变成了银装素裹的模样。
不死橓将穆周山和他父母的事简短地告诉给池鱼。听完后池鱼长叹一口气:“难怪他那么憎恶常风那些人。”
也难怪当她歪打正着地编出自己父母因被怀疑私藏灵器而遭杀生之祸后,穆周山明显改变了态度。
池鱼闭上眼睛,她有些自责于用那样的故事博取穆周山的同情了,她在编那谎话的时候,穆周山是不是回忆起了自己痛苦不堪的往事?
许久,她才重新睁开双眼。
“可是师兄的往事里,并没有那个跳城楼的女子。”
红尘一境会挖掘人内心深处的执念,呈现那人不曾经历过的人生中可能发生的事。按不死橓的说法,穆周山六岁的时候就被带入万云峰,又为保全他父母的性命不再与俗世有纠葛,要说穆周山执念于重来一次他应该常伴于父母身畔,子承父业做隔少年将军驰骋沙场也就罢了。
可在他的红尘一境里,主角分明是那个不停跳楼的女子。
池鱼说:“那个‘池鱼’,究竟是谁?”
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不死橓的回复,苦笑一声道:“这才是你给我起这个名字的原因吧?”
所以其实穆周山猜测的并没有错,她就是被人带着目的派去他身边的。
她池鱼是不死橓用来开解穆周山心结的一枚棋子,甚至连起的名字都有特殊的意义。
方才萦绕在池鱼心头的一丝愧疚和不安瞬间便消散而去。
“树老头儿,你这事做得不大厚道。其实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毕竟只要你能助我投胎,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池鱼漫不经心地说。
是啊,她为了投胎,本来就是要利用人间的一切人和事,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被反利用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明明应该放下心中的石头,又为什么此刻喉头哽着一股咽不下的气,十分难受。
不死橓叹了口气,对她说:“周山不过二十来岁,我与你三百年前相见,又怎会料到后面的事情呢?”然后它顿了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才缓缓开口,“但是红尘一境还原的确实不是穆周山这一世的执念,而是他前世的。”
池鱼的瞳孔忽然瞪大:“什么?”她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直接从床上坐起身来,“怎么可能有人带着前世的记忆……”
然后她说不下去了。
三百多年来她看着无数亡魂将那象征记忆的红色丝带挂到不死橓枝头。年长的魂魄拿到的丝带就红得浓郁一些,越是年轻拿到的丝带就愈接近于白色。
但是有那么一个人没有把丝带挂在不死橓枝头的。
那个坠入十四万次畜生道的男子,便是唯一一个将记忆扬入血河池的人。
做十四万回蛤虫飞蛾,都没能磨灭掉他那一世的记忆吗?
原来那地府里无数次从她面前走过的男子,在一层灰雾之下居然长着这样一张惊心动魄的模样。
原来他就是穆周山啊。
“竟然是老熟人了。”池鱼喃喃道,“从前总对他十分好奇,盼望着能有机会问上一问。早知如此,就不该把关系处得这么僵来着。”
穆周山是个很奇怪的人,从刚接触的时候池鱼就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她好奇归好奇,却并没有真的打算去好好接触这个人,挖掘他背后的秘密的。
在池鱼看来,穆周山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她为了轮回所做的努力途中偶遇的过客。
但她现在突然得知,这个人确实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你怎么也不提醒我。”她嗔怪道,“那他还记得畜生道的事情吗?”
池鱼单方面地对穆周山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熟稔。
她其实很少想起那个少年了,距离她最后一次见他也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年。
对啊,恰好是二十年,池鱼恍然大悟,为什么她之前没有半点意识到这个巧合!
可是……她仍然记得最后一次在地府见到那个少年——见到穆周山的样子,他潇洒地背对着黑白无常摆了摆手,毫无眷恋、步伐轻快地走上了奈何桥。
你兜兜转转走出无尽的生死,就是为了过这样的新生吗?
“不记得。”不死橓回答她,“畜生道没有记忆,所以自始至终他的丝带只有血河池的那一根。”
池鱼不由替他感到可惜。
她想:我若是能有来世,一定要潇潇洒洒地走一生,总得把好日子过个够才行。
那时她还不知道,有那么一些人来人世一遭不是为了自己能享受人生的,而是为了让更多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比如在池鱼忘记的曾经里,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不死橓顺着她的话与她说:“是啊,你得把好日子过够才行。”
“如此说来,我与那女子名字相同真是一个巧合了?”池鱼仔细回忆了一下,略微摇了摇头,“要不是我和那女子太不相同,我都要怀疑我与穆周山的前世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了。”
那少女不会是她,池鱼非常肯定。她与池鱼身死的时候长得不同,也穿着不一样的衣服。
而且池鱼在红尘一境里身体被控制的时候,她心中还有一个感觉,便是如果这城楼由她来跳,那她一定是像这样背对着跌落下去的。
池鱼恐高,若让她在高空看着那地面,肯定是不敢往下跳的。
算了,穆周山说得不错,这是他的往事,确实与她无关。
池鱼掏出了白日里玉清临给她用来练习隔空取物的狼毫笔,在指尖飞快地转着,又没心没肺笑了起来:“我操心他作甚,大师兄天生奇才,是个人见人夸的厉害剑修,我却是个连正儿八经根骨都没有的无用小鬼,哪儿有评判他这人生过得好不好的资格。”
是啊,与其感慨别人过得如何,她还不如好好想想明日到底应该在哪里用功,才能让这术法上稍微有一点起色,不至于叫玉清临太过失望。
不过……
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池鱼看了看手中的狼毫笔,又看了看不远处屋内的那个黑色丹炉,也不知道脑子里突然那根筋搭错了,突然童心四起地捏着毛笔,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丹炉。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要干什么,池鱼手中的笔就已经被她朝着丹炉的方向掷了出去。
“等会儿!”池鱼第一时间伸手去抓,却已经来不及,就眼睁睁看着那笔直直飞进了丹炉里——那狼毫笔靠近丹炉的瞬间,炉顶突然打开,直接将笔吸了进去。
池鱼收回停滞在空中的手,捂在了眼睛上,倒吸一口冷气:那笔尖的墨虽然已经干了,但并没有清洗过,不会把炉子弄坏吧?
池鱼再睁眼的时候却见丹炉顶部又打开了,炉口发着淡淡的黄色光芒,还有“呲呲”的声音,像是刚刚煮熟汤圆的锅子发出的声响。池鱼小心翼翼地靠近丹炉,生怕里面突然炸开什么东西。
到她走到丹炉前两三步距离的时候,从那炉口升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圆球,同时炉子里的黄色光芒消失了。
池鱼伸手从炉口拿下那黑球,举到眼前仔细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黑不溜秋的,不会是墨汁凝结成的吧?”她这样想着,将鼻子凑过去,想闻闻这黑球会不会有一股墨香味。
可当她用手捏着黑球刚靠近人中的地方,黑球忽然像是找到去处一般,直接化成一道墨烟钻到池鱼微张的嘴里。池鱼瞪大眼睛,赶紧掐住自己的脖子,想将那东西吐出来。
那黑烟一钻进嘴巴,池鱼就觉得鼻腔到喉咙里全都是墨汁的味道。
平日里还觉得那虎墨沉香别有一番风味,可这吃到嘴里实在是又苦又涩,呛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
无论她是咳嗽,还是拼命捶胸口试图干呕,都无法将那黑球吐出来。谁知道这一支笔会炼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于是池鱼只好向不死橓求助:“别笑啦,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它没有毒吧?”
不死橓低低地笑着,不急不慢地说:“应是不会对身体有损,不过这毕竟是你自己炼出来的丹药,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它有什么作用,丹药的效果没有那么容易被消除,不如你先去找清临看看?”
见池鱼一下子有些迟疑,不死橓又说:“这个点她应是还没睡,若再晚些……”
玉清临的作息十分不规律,她总是在修道上一有领悟就不分昼夜地锻造、修炼,常常夜深人静地时候在后院捣鼓着打铁,又在日上三竿的时候补眠。
池鱼不过跟着玉清临修炼了几日便也发现了这一点。
往日她不太理门派内事物便也罢了,但哪怕收了徒儿,玉清临仍然我行我素地保持着和寻常弟子不一样的作息,因此时常是教着教着感到乏了就让池鱼一个人在露台上练习,自己跑去睡觉了。
原先池鱼只觉得这师父真有个性,洒脱的性子十分对她口味,现在更觉得这日夜颠倒的作息好得不能更好了。
因此不死橓话音未落,池鱼就急冲冲地向玉清临的屋子跑去。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