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诡异,惹得身后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意外之色。
那家丁年纪小,嘴巴也不严,边将她们往厅中引边道:“小姐乃是嫡出,颇受疼爱,养得娇贵些也是应该的。可自她的贴身丫鬟冬青失踪后,小姐性情大变,成日对咱们这些下人动辄打骂。要知道我们小姐素来待人宽厚,这可是往前十来年从未有过的。”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整个人打了个寒颤,嗫嚅道:“那日晚上,我远远路过,却听见小姐房内有异响,恐是出了什么事情。离近一看,却是,却是——”
柳姒衣听得不耐,打断他:“却是什么?”
他咽了口唾沫,作为下人,妄议主家的家事本就是逾距。离门厅愈近,这家丁便愈加胆怯起来。
“你说了也无碍,”景应愿道,“医者讲究望闻问切不假,但有时病人的情况也需要旁人来告知一二,反而于你家小姐有益。”
家丁下了一番决心,眼见着一行人已经快走进院里,他终于低声说道:“我看见小姐在房内梳妆,恍惚看去竟是在作新娘子打扮……”
幽暗的闺房内未点烛火,小姐手执木梳,揽镜独自梳着披散的长发。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她咬破手指,在镜前女子苍白脱色的唇上一点。
唇上那点血渍被涂抹开,小姐望着镜子幽幽地笑了出声。
“新郎官怎么这么久还没来呀,”她爱怜地摸了摸镜面中自己微笑的面庞,语露怜惜,“我替你去找他,好不好?”
讲到这里,家丁眼里尽是惧色,哆嗦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领着她们进了门厅,厅内梨花椅上坐了位体态宽胖的老爷,见他领着三个女子回来,气得一盏热茶便泼了过去:“我要你找大夫,你找几个女子来添什么乱!”
领路的家丁扑通一声跪下去:“老爷,城内已经没有可用的大夫了……这三位是城外来的医女,据说颇精医术,如今倒可一试!”
顾老爷怔住,扶着胸口大喘几声。费了好番功夫才平复下来。听罢这话,他再度望过来的眼神又燃起了些许期盼:“……你们有几成把握?”
谢辞昭道:“若小姐的病症真如我们所想那般,便有八成把握。”
顾员外面色稍稍好转了些,还想再问什么,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景应愿扭头看去,只见一众丫鬟家仆正伸长胳膊阻拦,但下一刻,一柄长剑从他们身前的空隙中赫然穿过,随之穿透的还有女子飞扬跋扈的声音:“不过区区贱民,有何能耐阻拦本小姐,全都给本小姐让开!”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柳姒衣悄悄扶额:“完了,大家都玩完了。”
碍于这柄出鞘的锋利长剑,拦在她们身前的人都纷纷做鸟兽散开,一时便露出被拥在中间的两个人。这二者皆着如雪白衣,双双佩剑,面容一则温润一则娇憨,竟都是凡间难见的仙姿玉骨。
景应愿平静打量着她们,心中生出几分可笑。
其中一人瞧见她,神色变幻几番,最终却也是笑了:“真是好巧。”
顾员外堪堪放下的手又重新捂上了心口,震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是何人!”
为首的家仆面露难色,正想回答,却被那率先拔剑的娇美女子抢了先:“不妨告诉你,你家宅子有问题,再住下去要出大事,我与我师姐是大发善心来与你家驱邪的!”
说罢,她环视一圈,似乎要从围观的这群人中找出邪祟当即拔除,高高扬起的小脸上仍是景应愿前世熟悉的倨傲。许是察觉到厅里有人正盯着她,宁归萝神色不善:“你看什么看!”
宁归萝在前冲锋陷阵,司羡檀在后不发一言,端得倒是一副清冷如月的好姿态,只是负手轻叱道:“归萝,不得无礼。”
这一出何其熟悉。
景应愿有些好奇,越琴山庄究竟是如何娇养才能养出宁归萝这个极度缺心眼的大小姐的,只怕她哪天被司羡檀卖了也会笑眯眯替自家师姐数灵石吧。
宁归萝见景应愿望着她,便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她眼皮上下一翻,见只是个穿布衣的女子,于是面露轻藐,分明是把景应愿当作了与周围人一样没有灵力的凡人。她冷哼一声,往里走了几步,却撞到了一个同样身着粗布麻衣的人。
这女子身量比她高许多,正居高临下地看她。宁归萝生平最恨有人仗着身量高些俯视她,遂愤愤与之对视,结果却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张分外眼熟的脸。
“谢、谢师姐?怎么是你!”
看见谢辞昭,她忽然感觉脸上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又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她慌乱地往旁看去,果然又看见了站在一旁望天望地,假装与她们素不相识的柳姒衣。
宁归萝怔住,再看站在这二人身旁从未见过的景应愿,猜测到这便是拓名石认定的四海十三州新人第一,面容便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扭曲起来。
顾员外被晾在旁边,看着莫名闯进宅门的这两人与面前这三人似乎相识,恼怒之下更是气血攻心,不由得踉跄几步,扶着座椅缓缓坐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意识到自己被这群人戏耍了。他手指着宅门,整个人已经抖如筛糠:“……出去,都给我出去!若再不走,我就要喊人通禀城主,把你们打入大牢施以鞭刑!”
宁归萝哪里受过如此威胁,当下又想拔剑:“真是口出狂言,我看今日谁敢!”
气氛胶着之时,后院内奔来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几个丫鬟婆子紧紧追在正奔跑的少女身后,俱是满眼担忧:“小姐慢些跑,莫要摔着了!”
一路小跑过来的少女脸色惨白,瘦弱得几乎脱了人形,光是跑这么几步,便有豆大的汗珠从她颊边流下来,颗颗砸落在地上。
顾员外吓了一跳,满心的疼惜之色溢于言表:“皎皎!你怎的出来了,快回屋歇着,你这身子骨如今哪能受得了风!”
顾皎皎咬着唇摇摇头。她先是扭头看了看景应愿,而后对着顾员外坚决道:“爹,留下她们吧。”
她脱了相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仍能看出昔日天真娇俏的影子。顾皎皎顿了顿,眼底泛上几分泪意:“我想活下来。”
*
顾员外最终还是将她们留了下来。
许是不忍女儿的恳求,或是对这群外乡人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依照景应愿的意思屏退了所有家仆,偌大的堂屋便只剩他们几个人。
“说吧,到底要问些什么?”顾员外道,“我夫人去得早,只得了皎皎一个女儿。皎皎自小体弱,我们举家上下礼佛诵经,为她祈福,家里万不可能生出你们说的什么邪祟。”
顾皎皎坐在一旁,垂眼啜饮杯中的茶水,听到这里,眼睫轻不可察地颤了颤。
柳姒衣直接道:“既然如此,顾小姐是否有去些不应去的地方,近日可有察觉周围有异常?”
她舔了舔嘴唇,声音依旧是又低又怯:“我因为体弱,自小到大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若是想吃些玩些什么,都是冬青替我从外头买回来。”
提到这个名字,顾皎皎有些瑟缩:“说来唯一异常的事,便是冬青七日前忽然不见了。
“她不见的前一日,是去歌楼底下的糯饼铺子替我买饼去了。回来便有些恍惚,倒茶时还不慎将茶水溅在我手上,烫出个燎泡。”
她伸出手,展示手背上未消的一点疤痕:“冬青自小同我长大,情同姐妹,我最了解她的性子。况且再过些时日,她便要从府内出嫁了,自然不会在此时做出弃主外逃的事情……”
景应愿垂眸,那点痕迹点缀在她白净的手背上,仿佛美玉有瑕。她忽然伸指摸了摸顾皎皎的手背,后者有些吃惊,将手放了下去。
宁归萝听着听着便拧起眉:“那么大个人丢了,你们都不去找,这是什么道理!”
顾皎皎摇头:“怎么没找过,府里上下翻了个遍,府外也差人找了,直到如今都未曾找见。”
坐在一旁沉吟许久的司羡檀忽然道:“或许冬青就在宅内,只是用常人的手段无法找到她。”
说罢,她偏过头,对景应愿温声道:“景师妹觉得,我们现下该如何?”
听见景师妹这三个字,余下的几人神色都有些微变化。
宁归萝仿佛受了当头一棍,望向景应愿的眼神除却妒忌还有不善。她上下打量了一圈衣着朴素的景应愿,嫌弃地别开眼。穿得这样穷酸,难以置信新人榜第一的居然是她!
柳姒衣素来与剑宗这群人不合,当下冷嗤一声:“谁是你师妹,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司羡檀知晓这人脾气,只觉得不痛不痒,但让她未曾想到的是,谢辞昭的脸色竟也有几分微妙。
“不是你师妹,”谢辞昭一字一顿,认真道,“是我师妹。”
司羡檀有些意外。
在此之前的百年里,她与谢辞昭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听说过此人酷爱闭关,不善与人交往,就连修真界人人趋之若鹜的拓名石或是时事小话本这人都毫不在乎。
她也听过有人曾在背地里议论,若是谢辞昭出关,拓名石的几座榜首上绝不会再有她的名字。
司羡檀面上不显,心下却对这些流言嗤之以鼻。
不过是不知哪里抱养来的野种,借着在沈菡之膝下抚养长大吃尽了好处。如若换做是自己……
她垂下眼睫,借着长睫的遮掩,眼中流露出的狠辣与她平日示人的面孔大相径庭。借着这一眼吞咽了心中的不平,再抬眼时,她的双眸猝然睁大。
不知何时,谢辞昭冷冷望过来的双眼居然变成了似龙似蛇的竖瞳!
极度惊骇下,司羡檀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这暗藏警告的一眼惊得她心脏狂跳起来——
这绝对不是人能有的双眼!
可下一瞬,方才灼灼燃烧的赤金竖瞳骤然消失了。再度看去,谢辞昭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冷淡的模样,双眼也分明还是内敛的暗金颜色。
她有些恍惚,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一旁的景应愿亦没想到大师姐的反应竟如此之大,她暗自思忖,难道这就是刀宗一脉相承的荣辱共存?
前世未曾和谢辞昭打过交道,景应愿一时也摸不清她的脾性,于是轻轻拍了拍她有些紧绷的手臂以示安抚。
谢辞昭被她一拍,整个人反而绷得更紧了。
景应愿毫无所觉,只是对着司羡檀疏离地点点头,未对她那声“景师妹”做出任何反应,只当未曾听见过。
“天色还早。司道友,我们初来乍到,对此处并不了解。不然我们各自分开探查一番,待晚些再来讨论如何医治顾小姐之事,如何?”
“好啊,最好离得远远的,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攀扯我们司师姐才好,”不待司羡檀开口,宁归萝便先狠狠剜了一眼景应愿,语带讽刺,“我可不想要你这种便宜师妹。”
景应愿知晓她恶劣且骄纵的脾气,面对前世这位数次出言讥讽自己,却未曾做过什么大恶之事的学宫同门,她不与争辩,只是默默捏了个手诀。
下一瞬,宁归萝便气急败坏地捂住了嘴,怒道:“好臭!你施的是什么术法!”
司羡檀一把扯回了她拔剑的手,敛眉沉声道:“归萝。”
宁归萝愤然将剑收了回去:“呸呸呸!”
袅袅香火气从隔壁院子飘来,这气味不似寻常的香火,闻之令人有些迷醉。闻见这罕见的气味,景应愿无视了身后传来的聒噪吵嚷声,率先提步离开,往气味散发的后宅走去。
见景应愿像是已经感知到了什么,谢辞昭提步跟上,垂眸间神色有些困惑。
怎么回事,她只有筑基期的小师妹,似乎敏锐得过了头了?
宁归萝:(贴近师姐)(拔剑)(斜眼看)谁都不许和我抢司师姐!
司羡檀:(偷偷推开)(苦笑)归萝师妹,我只是把你当作妹妹而已。
姒衣:……
昭宝:……
愿宝:……没人抢,你还是自个好好留着吧。
作者搅蛋液把手扭了……继续缓慢身残志坚码存稿,顺便躺平求评论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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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宅中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