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了一瞬,一只黑乎乎的长尾老鼠从稻草堆缝隙里溜过,滴溜溜的。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只有晏海川靠着墙,正在闭目养神。
老妇人绝望的眼神又在萧识月眼前晃了一下,淡淡地晕开。
“求你了。”清冷又软糯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无奈和一丝哀求隔着铁栏杆传进来,赵离渊几不可见地震了一下。
萧识月闭眼低头屈着一条腿,并没有觉得委屈。如果面前这人可以解那家人的燃眉之急,尽快抓到真凶,那就值得了。解一家,是一家。救一人,多一人。
晏海川终于睁开了眼,站起了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郑云舒还是“嘿嘿”笑着,喊赵离渊:“老大,萧大人跟你说话呢。”
赵离渊转过头,目光触到他面目的瞬间,脸上的笑意陡然消融。对面的人脸色很差,眼下乌青明显,嘴唇干得发白。脸本来就瘦,这时更像是一枝开败的兰花,形还在,神已消。
萧识月咬着下唇扒着铁栏杆,看进他眼里,呼吸微弱,声音虚到快要听不见:“求你了……”
赵离渊眼睛一闪,皱了下眉,迅速从里面打开了牢门。冲到他身边的瞬间,怀里人就软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嗓子干得要冒烟。夜已深沉,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他想起身喝点茶,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连被子都没力气掀开。
“来人……”
嗓音像是被磨过的砂纸,他用尽全力,还是很难发出正常音量。
正挣扎着,就听“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他下意识转头,见那人手上的盘子里正放着一碗热腾腾的东西。大约是药,但是他的鼻子不通,只能闻到淡淡的一点。
赵离渊把药放在桌上,转头问他道:“大人感觉如何?”
萧识月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用气声回他:“不……不怎么好。”
“两天只睡了两个时辰,我看你是自己不想好。”
“我……”萧识月的头低得快钻到被子里,“没时间了。”
他想了想又问:“我怎么回房的?”
赵离渊的神情隐在烛光里,稀稀疏疏看不清。只听他淡淡开口:“雷捕头送你回来的。先喝药吧,我有些事要问你。你若是不方便开口,写下来也行。”
萧识月这会虚弱得很,没力气也没心情跟他斗,只乖乖点头。
赵离渊扶他坐起,看着他喝完药后扭曲的五官,转身露出一丝笑意,给他拿了纸笔。
萧识月接过纸笔,红着脸在纸上写下:“有没有梅子?甜的。”
他的手很小,又白,字迹也很清秀,整整齐齐的一行。
从小到大,每次只要他乖乖喝完药,就会得到一盘甜津津的腌渍梅子作为奖励。大部分情况下是桂花的,偶尔也会是玫瑰的。
赵离渊站在床前看着他手上的纸,半天才弯腰到他面前道:“果然是个孩子啊,家里宠得紧吧。”
萧识月又写:“没有也没关系的。”
“没有。”
“好吧。”嘴里和心里都苦苦的,还要打起精神来处理公务,身心俱疲都不足以形容。
赵离渊找了把凳子坐下,问道:“昨晚更夫的供纸是你写的?”
萧识月紧了紧被角,点点头。嘴角的药渍还没有干,嘴唇红彤彤的。
赵离渊转过头看着那纸上的标致小楷:“字迹倒是挺好看,但是格式不对。”
他仔细一想,昨晚更夫来得急,又没有师爷,他好像确实没有比对标准的格式。他在纸上写下:“是我疏忽了,抱歉。”
“没关系,大人贵人多忘事,我帮你改回来了。”
既然是写字,萧识月也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客气,直接写:“前两案的卷宗?”
赵离渊递过两份整齐的纸,快送到他面前时,又收回手:“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还打算熬夜看吧?”
床上人的大眼睛明显快速眨了两下。他在生病时,总会不经意间露出下意识的反应。正是这些反应,组成了萧识月最真实的一面。
还没等他下笔,赵离渊抢过话头:“小命不要了?”
纸上是三个字——“不打紧。”
窗户关了一半,热气和蚊子都随着窗缝挤了进来,不一会儿就在萧识月的脖子上留下了两个红红的包。他没留意,手上懒懒地抓着,只耐心看着那卷宗,心下有了大致的判断。
他不动声色,在纸上写下:“推测三起命案为同一人所为,作案多在亥时,目标为本地夜间新婚新娘,花轿为半透围帐样式,飞刀击入轿内一刀割头,功夫底子上佳。”
赵离渊看了一遍,微微点头,淡声道:“若不快些破案,青禾县的新人都要不敢成婚了。到时上头怪罪下来,大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萧识月没理他,提笔问道:“夜间迎亲,是青禾县特有的风俗?”
“嗯,”赵离渊垂眼看着他写的那张陈词,“至少我在的这几年都是。”
萧识月本想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想了想觉得有些冒昧,故转换话题:“万老爷的那个外室,找到了?”
赵离渊突然不说话了,就定定地看着他。
他轻轻开口:“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赵离渊靠近他一些,揶揄道,“人找到了。只是我觉得吧,我们这次认错人,大人自己也不是全然没有责任。”
这话可不好听。听起来像是在夸他长相清秀,但暗地,却有着戏弄他脸色白净,体型娇小之意。
萧识月其实并不算矮。在吴州之时,已是中等偏上,只是来了这青禾县,北方人的口粮里不知是啥,格外长个,他才显得有些矮罢了。
他才不矮。
哼。
“小倌的案子应该不是你表姑做的吧。”这是一个陈述句,不是问句。从他对赵离渊这么短短两天的了解,他直觉不像。
赵离渊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鬼新娘和小倌的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吗?”
赵离渊唇角微扬,道:“我们都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意见,然后交换一下?”
萧识月点头,他也想摸摸对方的底。
不一会儿,两人都写下了自己的见解,相互交换了纸张。
当看到对方写的字时,两人不约而同,在心里暗暗惊诧。
双方的纸上都只有一个字——“否”。赵离渊的字迹潇洒飘逸,带着犀利的笔锋,字如其人。
萧识月刚准备落笔,就听房顶忽地撩起一个轻微的声响,像是野猫经过,又像是有人在翻瓦片,“唰唰”的若有似无。
床边的人皱眉看向他,食指在唇间竖起,眼珠转动了一下,静静分辨着那细微的声音。须臾,房门响了起来。
赵离渊打开门,是方凛之。
“赵公子,请问大人如何了?”
赵离渊的眼睛在他身上逡巡,直到确认没有疑点:“刚喝完药,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方凛之笑得很有少年人的活力:“多谢赵公子,那卑职先回家去了。”
“等一下。”萧识月努力扯起嗓子向外问道,“你巡逻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啊?没有啊。大人,是怎么了吗?”
“没有。你回去吧。”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他不想打草惊蛇。
如有凶嫌入局,他愿以身为饵。
是夜,他一直听着赵离渊有一搭没一搭的分析,连何时睡着的也没有意识。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身上的薄被齐整,桌上的药碗也不知所踪。
昨晚睡得酣沉,他精神好多了。他浅浅伸了个懒腰,做好了忙碌一整天的准备。
刚走出房间,就见方凛之正向后厨小厨娘嘱咐着什么。他悄悄走近,刚好听到他道:“大人现在不适宜吃味重的,你尽量做些清淡且营养的。饭菜口味要稍稍偏甜,记住了吗?”
小厨娘赶紧点头:“嗯嗯,我记住了。”
萧识月向方凛之喊道:“方捕快。”
对方赶紧走过来,拱手道:“大人醒了。”
“嗯,你随我去搜集线索。”
“是!”
今日青禾县果真晴朗,清风微拂,万里无云。
“磨剪子嘞~~”
“热腾腾的包子~~新鲜软乎的包子哟~~鲜肉的素菜的都有!”
“冰糖葫芦~~酸甜的冰糖葫芦~~~”
走街串巷的小贩扛着草垛子往来不息,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街边的商户面前的笼屉热气蒸腾,香味扑鼻,好一番盛世气象。只是现下衙门人手短缺,他无心感受,只能充当起一个衙役,跟着雷鸣他们一起做些基础事宜。
萧识月的脑中是案子的一张时间图,最早的一起鬼新娘案,是在“春满楼”附近发生的,刚好有人目击。由于此地易进难出,他让雷鸣等人先去查别地,自己拿过知县腰牌走了进去。
鸨母一身粉紫色的常服,最是人精。见到他来赶紧甩着帕子满脸堆笑迎上来:“哟,这不是我们青禾县的知县大人吗?大人快里面请,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啊?”
萧识月轻咳一声,举起腰牌在她面前一晃:“公事。芸喜姑娘在吗?”
“哎哟,大人呐,还真不巧了,芸喜姑娘现在正有客人呢!”
“官府办案,麻烦让她来见我一下。”萧识月凛眉,尽力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大人呐……真不是我不肯,只是芸喜姑娘现在陪的客人,我也得罪不起啊。还请大人,别为难我……”鸨母的表情很是真诚,看起来真不像演的。
萧识月知道这是推脱之词,瞄了一眼楼上一排雅间道:“人命关天,还请妈妈勿要阻拦。”
知县大人虽然刚上任,但眼前腰牌金晃晃地闪着,显然这位大人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好话说尽,他还是要上去,她也只能随波逐流了。她“哎”了一声,朝楼上努努嘴:“二楼左数第一间。”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一路听着里间的各种令人面红心跳的窸窣声,脚下越来越快。直到走近那最后一间,他脸色一涨,猛地推开了那间房门。
床沿上衣衫不整的两人被开门声惊了一下,双双看向他。
要误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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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头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