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惨淡,四顾萧条。
一只通体毛色为黑的猫掠过杂草灌木,穿过层层叠叠的迷障,于车水马龙的街边停下脚步。
“阿殊,过来。”
那猫耳朵一动,跳上出声之人的膝盖。
这人身着一件白色锦缎长袍,衣袖领口处绣着祥云暗纹,抚在猫咪背上的手玉洁修长,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戒指。
再往上,他脸上戴着面具,遮住半张脸。
整体看来十分贵气,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
被唤“阿殊”的猫一跃跳到他肩上,他站起身,顺手揪了一把路边不知是野花野草的叶子。
面具遮面,看不清表情,只能从他微微提起的嘴角看出这人似乎心情不错。
街边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晏铃殊。”
“嗯?”公子哥微微侧头,竟是他肩上的黑猫在说话。
“非要叫我这个名字吗?”
晏铃殊转了转眼珠,似是真的在思考。他思考得很快,难免被人怀疑只是装装样子。不过接下来的回答才更让人大跌眼镜。
“这可是本公子的乳名,给你用了,还不乐意?”
那黑猫不说话了,只转过头来,拿它毛茸茸的脸对着晏铃殊,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那表情活像在说:那你可还真大方啊。
“那怎么办,叫你’咪咪’啊。”
黑猫还是不讲话。
晏铃殊冷笑,“要不然,你就在青天白日之下大肆宣扬,告诉大家你就是传说中臭名昭著凶名远扬的永夜城少城主,柏褚。”
黑猫彻底安静下来,乖乖巧巧趴在晏铃殊身上,外人看来就像主人带宠物出来玩似的。
岁月静好。
不过现在岁月静不静好不知道,柏褚挺不好的。
晏铃殊装不过三秒,才端了多久“彬彬有礼”的贵公子架子就破功,换回自己纨绔子弟的作风。
穿梭在热闹市井之间,跑得飞快。
柏褚在他肩上待着,乌溜溜的眼睛里仿佛写满了四个大字——
视死如归。
颠簸是颠簸了些,速度确实快。不多时,便来到一座荒凉的野山下。
柏褚从晏铃殊身上一跃而下,落地的瞬间化成人形。
黑色护腕在阳光下一闪,那双手落到晏铃殊身前,他两根手指勾了勾,说道,“我的面具,还我。”
对方不情不愿将面具从脸上摘下来递到他手中,还不忘数落两句,“装装装,不知道带个面具装给谁看。”
下一秒又道:“改天我也弄一个。”
柏褚懒得堵他的嘴,两句话的功夫就戴好面具往山上走去。
葛万全说这山叫“鬼山”,就因为它看起来像一座会闹鬼的野山,山中朽木丛生,阴冷诡谲。
朽木丛生,阴冷诡谲倒是看出来了,环境而已,没什么可怕的。至于“闹鬼”一说......
柏褚一个大魔头,自然是不怕的。
晏铃殊......
柏褚记忆里,这人挺靠得住的,也没见他忌讳跟魔头交朋友。
都敢跟魔头玩,应当也是不怕的。
两人拨开荒草树枝,沿着一条早已被踏出来的山路找到一处茅草小屋。
晏铃殊有些牙疼的问,“葛老叔确定那什么长生道人住在这里?”
“分明是’坑蒙拐骗’道人。”柏褚冷笑,“真不住这儿再让他查呗。”
“哦。”两人找到一处藏身之地——一坨大草垛。
躲在后面,晏铃殊拿胳膊肘捅了捅柏褚,“欸,你可对葛老叔温柔点吧,他家里还有重病老母要照顾,别老吓唬人家,再给唬出个好歹来——欸,你看那老家伙是坑蒙拐骗道人吗,长得跟老神仙似的。”
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拄着拐向这边走。
“哼......”
“你哼什么。”晏铃殊看向他。
就见柏褚面上丝毫不掩厌恶之色,“这副样子,还敢叫什么长生道人。”
晏铃殊没反驳,只啧啧称奇道,“能唬住一整个山门帮他做法的人,居然住在荒山野岭破茅屋里吗,这未免有些太过儿戏了。”
这便是蹊跷的地方了。
柏褚也不明白,这寂衍门的人都是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吗?
连一个江湖骗子的伎俩都看不破,还敢说自己位列仙门前三?还有脸每天吵吵着说天道怎么不请他们门人做事?
天道要找他们门人做事才真是该倒台了。
那老人越走越进,两人屏气凝神不再跟对方交流。
老人一直走到那座破茅草屋跟前,接着停下脚步。眼中似有精光一闪,大手一挥,避身草垛翻飞,六目相对。
见到柏褚金丝面具黑衣劲装的行头,老人短暂地愣了一秒,紧接着就乐呵呵笑起来,口中念叨着“巧遇”。
柏褚:“......”
谁跟你巧遇。
眼见柏褚脸色铁青,老人撒腿就跑,一下子腿脚都利索了。
柏褚站起身来,咬着后槽牙,恶狠狠追上去,“还想跑......?”
不过两三秒,老人就被柏褚“缉拿归案”。
晏铃殊就没见柏褚真正生过几回气,这一见还略觉新鲜。
“我说柏褚,”晏铃殊忍不住多嘴问道,“他哪里惹你了。你可别说看寂衍门一群蠢驴你替天行道啊,我可不信。”
“怎么,我哪里不可信?”柏褚朝他瞥了一眼。
“反正不信,你没那么好心。”晏铃殊大言不惭,喋喋不休,“不过,换成我的话,我肯定是替天行道,我比你好心。”
柏褚拿绳把老头绑起来,抽空给了晏铃殊一脚。
“牵好。”柏褚把绳子另一头交给晏铃殊。
晏铃殊接过,在手腕上绕了几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他怎么招你了。”
“他偷我东西。”柏褚看向老头,“我东西呢?”
怎料这老头咧嘴一笑,嬉皮笑脸道,“当了。”
柏褚听完,登时脸又黑了两个度。
晏铃殊苦哈哈掏出手帕塞住老头的嘴,以免他再说出什么撼天动地的话惹柏褚发火。而后小心翼翼问柏褚,“他......偷你什么了?”
“玉牌,我......师父的玉牌。”
柏褚的声音很轻,还稍微带了丝哑意。这么短短一句话,登时听得晏铃殊头皮发麻。
谢相仙尊的玉牌。
先不说那玉牌的价值,就说以柏褚对那玉牌的宝贝程度,找不回来他非宰了这死老头不可。
晏铃殊瞥了老头一眼,凉凉道,“你死期到了。”
柏褚的面具已经摘下,两人就这么溜着刚绑来的新宠从鬼山下来,一直到长街上。
“当给哪个铺子了,说。”
老头手舞足蹈,“唔唔......唔......”
“唔你大爷,问你话呢。”晏铃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老头安静下来,转身对着柏褚。
柏褚伸手把堵着他嘴的手帕拿掉,刻板地说,“记不起来就一间铺子一间铺子去找。”
老头忙道“记得”,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带二人钻进一间当铺。
“就是这里,花酒当铺。”他讪讪地瑟缩了一下脖子,生怕玉牌被转卖出去柏褚当场取他项上人头。
桃花香气混着酒香扑面而来,一名花容月貌的女子摇着扇子自屏风后出来,嗓音听起来悠扬婉转,好似媚骨天成,“小郎君,可是来当些什么?”
“不,来赎个物件。”柏褚开口,“老板,你这里可有一枚刻着’谢’字的玉牌。”
“有啊,只是我花酒当铺从来只当不赎,这可如何是好呢?”当铺老板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哎呀,这可是乱了我们的规矩了......”
“哎呀好姐姐,您随便开个价都成,真的是很重要的物件呢。”晏铃殊学着那老板的腔调,听得柏褚起一身鸡皮疙瘩。
老头在一旁装死,搞不清到底是“被转卖出去”更好一点还是这间当铺“只当不赎”更好一点。
好像无论哪一个,只要最后结果是没拿回来都够他喝一壶的。
晏铃殊在那边讨价还价大半天,老板才勉强答应赎给他们。
“你,掏钱。”柏褚把老头推到前面去。
老头连忙翻开自己的一团烂布,从里面扒拉出一些碎银把钱付了,生怕晚一步柏褚都以为他要反悔,把他砍了。
还没等晏铃殊开口问这柏褚要不要放生这老头,葛万全就不知道从哪窜出来,哭爹喊娘,就差趴地上抱住柏褚的腿了。
“公子啊,您快回去吧,仙门的人来了,走一路杀一路!已经杀到主殿了啊!”
柏褚微微蹙眉,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喂,这老头!”晏铃殊拉着老头跟上去,还不忘嘱咐葛万全,“葛老叔您别过去了,不安全,赶紧回家吧。”
葛万全连连点头。
面具重新掩在脸上。
柏褚回到永夜城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处处血海蜿蜒,残垣断壁。
血染红了天边的月,树叶萧萧。
他养在鸡舍里的鸡不知所踪,估摸着早已被这阵仗吓得一命呜呼。
晏铃殊站在他身后,看着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到底没忍心让他节哀。
老城主披着单薄的外袍站在最前方,身后是两个护卫。
另一边,仙门的人浩浩荡荡,领头的那个人趾高气昂,就差把“主持正义”四个大字刻脑门上。
柏褚走过去,面无表情站到老城主斜后方。
对面仙门领头人他认识,甚至后面也有不少熟面孔。
站在最前方的是崇泽山五大掌事之一的陆铭锋。
后面是其他三掌事,不过他都不太熟悉,他最熟悉的那个人......
柏褚扫视一圈,并未发现那人踪影,估计没来吧。不过这倒也方便了他,动手的时候不必拘束。
他冷眼睨着昔日同门,泛着冷光的面具遮盖他小半张脸,说出来的话也剑拔弩张。
“怎么,一群饭桶也能来犯我永夜城了?”
只一瞬间,脖颈上传来冰凉触感。
一人转眼掠至身前。
“得罪。”
用温和的语调说出这两个字,手中做的事情也确实“得罪”。
柏褚眸光一瞥——
那把剑他可太熟悉了,此剑名无名,曾几何时,自己还拿它练过剑法。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羽睫颤抖。
脖颈抵着剑,柏褚全然不顾。
他抬手将面具扯掉,眉目一弯,笑意在眼底化开。
“谢无归,你找到我了。”
脖颈上冰凉的触感消失。
无名剑剑尖在地上划过,发出略微刺耳的声音,他眉眼里映出谢相此刻的神情。
不可置信,愠怒,似乎还有一丝心疼。
“阿褚?”
谢相眉头紧蹙,“你怎么会是......”
柏褚忽然觉得心下有些快意,他没回答谢相的问题,只是两行清泪落下,颤着声叫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谢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