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两人,轻骑快马,到那书生生活的镇上已是夕阳西下。
第一件事毫无疑问是找落脚的地方。
这镇子不大,没驿站,没客栈,那两小旗开玩笑说我们刑捕司找地方住都是保甲里正帮忙寻个空房间,若是和锦衣卫一起来,那就是本地哪家豪富哪家去了。
话音未落,一个人三两步过来,一脸惊喜的看着他们:“这不是……楚……楚公子?”
楚亭月这日着男子便服,出发前还稍微改了下容,不特别仔细看,就是个翩翩佳公子。
那两小旗一个寒噤“妈呀,说锦衣卫锦衣卫就到!”
“真巧……张千户在杭州?”
“千户正在此处。楚公子可有安顿?到我们那边挤一挤?”
楚亭月想了想,也行,正好让张思仁知道他未婚妻的事。
锦衣卫落脚的果然是镇上第一富户,这家也恰好就是隶属锦衣卫的军户之家,家主在杭州卫当试百户。
两小旗在后面挤眉弄眼,一脸“艾玛,又能蹭大户”的窃喜。
刚进门就和张思仁撞了个对面。
“楚巡司?”
“卑职见过张千户。”
两人说话没两句,刚刚因为他乡遇故知而高兴的张思仁马上迎来一个暴击。
张思仁也足足愣了两分钟才回过神来,用力揉了下自己的脸:“楚巡司当下就是为了她的案子在奔忙?”
“我本以为此事就是……”忽然意识到这会是对着人家未婚夫说话,一时卡住了,正琢磨遣词造句,就听张思仁道:“媛妹她是被何人所诱?诱骗良家女子,此人也当受刑律处置。”
“卑职当下觉得,沈姑娘不是简单的‘被人所诱’。”
张思仁不愧是锦衣卫出来看多了刑事案件的人,立马反应过来:“有人做局?”
“不仅如此。卑职认为,沈姑娘应该并没有被诱惑成功。”
“?”
“这只是卑职一个猜测,详情还需继续查验。”
张思仁点了点头,大抵男人在听说被戴绿帽子的时候心情总不会平静。这会发现有脱帽可能,明显得到了一点安慰。
“不管怎样,都希望巡司能还她一个公道。”他又抬手抹了一把脸,苦笑道:“最近都是糟心事,让楚巡司见笑了。”
楚亭月没接这个岔。
她才不想知道锦衣卫副千户跑来杭州糟什么心。
杭州自己有千户所,却让京城那边直接派人,跨省追缉……呵呵。
给锦衣卫打工她又没额外补贴。
“巡司到此地……害了媛妹的人在此地?”
“只是有些线索而已。”
这桩案子都没在官府正式备案,张思仁又是半个苦主,楚亭月将所查到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简单说了一遍。
“寺中那个书生是‘钩子’。”
楚亭月和他想法一致,正是这个书生突兀的存在,坚定了她“有人做局坑害沈媛”的判断。
“我也赞同巡司的说法……媛妹没有逾越之行。你说她身上有打斗过的伤口,怕是被登徒子……侵害……”
“千户——沈姑娘还是完璧之身。”
张思仁又愣了一下:“那她干嘛寻死?真不是被人杀害,伪造的自缢?”
“自尽无疑,卑职亲手验的。”
“……”
“自尽也未必就不是‘被害’。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寺庙中那个‘俊秀书生’。”
“那个写信的书生?!”
“我尚未见到他……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他只是替人捉刀。但是,找到他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书生’。”
她只让张思仁看了那“书生”请求约会沈媛的信,那些堪比□□**的没敢拿出来。
生怕这位锦衣卫千户看完后直接提刀去拿人。
“明日我派个人陪你走一趟。”
“不必吧……”
张思仁笑了一下:“那书生近来闭门谢客,你这……九品官的名号怕是不太好用。”
那书生一朝成名,一段时间的兴奋后又被大流量搞得疲于应付。
他是真心想走科举路,当下反正不缺钱了,索性闭门谢客专心准备明年的乡试。
赏识他的那人在浙江地位很高,没个正七品以上,还真不敢强闯这位书生的门。
这些事情在锦衣卫面前当然都不是个事。
那书生能卖字画、写书信为生,当然也不是那种死守“书生节气”的腐儒,锦衣卫令牌一亮,他马上跑出来迎接。
只看一眼,楚亭月就知道那山寺书生绝不是他。
很简单,此人相貌平平。
那书生姓齐,双字英华,望着一身官服的几个人完全懵。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个穷书生怎么就能招惹到锦衣卫缇骑登门。
那缇骑一收腰牌,往后退了两步:“刑捕司问话,你要好生回答。”
齐英华:……???
这就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了,刑捕司是什么机构,还能差遣锦衣卫?
楚亭月朝那缇骑点了点头,径直往里走。齐书生不敢阻拦,只能大声喊着让自己妻子收拾收拾,沏好茶。
齐英华听说祖上富过一阵,子孙无用,家道颓落,只有乡下的宅子勉强留着,但一看就是年久失修,七八间屋子能用的不到一半,这还是近期整修过的样子。
从大门进去不过几步路,里面一片混乱。女眷急着往后避,偏偏孩子好奇的往外跑,做母亲的一把没拉住,小男孩直接撞到了楚亭月身上。
小男孩捂着自己鼻子,嘴巴一瘪要哭的样子,楚亭月蹲下身扶着他笑道:“小男子汉,别哭。”旋即摸了下身上,想找点东西哄孩子。
一边递过来一块……糖果。
楚亭月一抬眼,对上那缇骑严肃的脸。
小男孩吃了糖果,笑开了脸,被母亲带往后面。双方之间的气氛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缓和下来。
房子里面也是刚翻新了一下的样子,明显添置了不少家具。这正屋面积不小,用途丰富。
显然是集会客,用餐,书房于一体。
一家人早饭吃到一半,空气中弥漫着豆浆萝卜干的味道。
四壁都挂着齐英华的书画作品,笔迹果然与那几封书信上的高度一致。
楚亭月拦住了要收桌子沏茶倒水的齐夫人,含笑道:“就问几句话,这位娘子不用忙。”
齐书生心领神会,忙让家属离开,又对两个孩子吼了两句,掩上门,这才道:“两位军爷……学生能做什么?”
“这是你写的?”
“是……是学生写的。”
“你一个秀才,有妻有儿,却向良家女子递这种东西?”她坐在桌边,手指在桌上一叠文章上扣了几下:“在准备乡试?不必了。那被你勾引的良家女子投缳了,你等着革除功名,杖枷流刑吧!”
“不……我没有,我真没有。冤枉啊……”
一着急,就要上手拉,那缇骑一声冷哼,腰刀出鞘。
齐书生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后退两步连连作揖:“请上官明察,这是学生写的,可只是帮人写的而已。学生家境贫寒,一直在做些帮人书写的事情。”
“帮人书写倒没什么。可你是个秀才,因该知法度,明礼仪。替人写这种玩意?你今日可以为了几个铜钱目无王法,日后为官,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说完,又甩出去一叠。
就是那批堪称黄色小说的“书信”。
齐书生看了两封,脸色变了:“学生可以解释。”
“说——”
“这字是学生的,可这文就不是学生写的。”
“对方口述,你记录?”
“不不……不是这样。”
齐英华急得汗都下来了,抓耳挠腮了一会总算想到确切的表达方法:“我这是代人抄一本书。这就不是信件啊,这怎么就变成信了。明明是一本风月传奇小说啊——”
楚亭月:……
这事怎么越来越离谱。
“若是信件,学生绝对不敢替人代笔这种玩意。就是上官说的,学生好歹是个秀才,知礼仪,懂法度。”
“不是信件?那为何是你的笔迹?”
齐书生捧着信认认真真看了两遍:“这是临摹的,不是我写的原本。您看,这几笔,多别扭。这整体上也……这位官爷,学生对自己的书法还是有点信心的。若让学生来写,不是这个样子。”
说着翻出来一封信:“这是学生昨天写的,还未送出,上官可以比对。”
果然,笔迹相似,但是文字之间的疏密排布不同,齐英华写给朋友的信一气呵成,堪称艺术品。沈家起出来的,横平竖直,像是打了方格的结果。
“这就是照着我抄的那个书里的字描出来的,还有几个,这里这里,大概书里没找到合适的,自己仿的笔迹。”
他把那本“风月传奇小说”的名字说了出来,楚亭月没听过,那缇骑低声道:“确有此书,我等上个月在京城抄了一批。”
“是**?”
缇骑笑了一下:“有伤风化。”
不涉政治,禁得不厉害的那种,私下贩卖会被罚款、打板子,掉不了脑袋。
那书生又连连摆手:“不是学生写的,是这么回事……”
这本书写的又大胆又富有想象力,出版之后卖得相当不错。就因为某些描述太露骨、占的篇幅太多,被人举报有伤风化,成了**。
这玩意看了不掉脑袋,越禁越有人想看。有偷偷在卖的书店(比如锦衣卫查抄的),也有干脆自己抄的。
齐英华就是接了这么个抄书的活,他还挺开心,对方给钱爽快,一本小说的文字量,他要给人代写书信一个月都写不了那么多。
正因为一口气赚了不少,那次大集他才有了本钱,带着自己的最得意的书画到杭州城叫卖,这才有了后来的爆红。
楚亭月听得好笑:“这么说来,此人还是你的贵人。”
齐英华苦笑:“当时是真感谢他。谁想到……”
“私下传抄**也有违律制。”
“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之前那是真穷,经常揭不开锅。”
楚亭月注意到他的妻子、两个孩子都比一般人瘦许多,这家人过去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楚亭月问了来找他“抄书”的人的情况,这一下倒是和那寺庙书生对上了。
齐书生说那人生的眉目如画,他当时还嘀咕“看着那么俊俏的一个人,看书的口味却那么重”。
“他为何不自己抄写?”
齐英华说对方说自己书法不怎么样,他太爱这本小说了,想要抄一本珍藏。但是照着他的判断,觉得对方文化水平不咋样,要么是暴发户,要么是暴发户家的傻儿子。
“这个呢?也是抄书誊写?”
那封约会信,整体排布一看就不是临摹出来的。
齐英华脸一下煞白:“这不是……那人定金就给了许多。我没好意思拒绝。他说是约他表姐的,两人定了亲,那姑娘嫌他不学无术,他就……”
楚亭月知道这段话经过了不少美化,毕竟里面邀约姑娘私会的文字和“展现文采”沾不上半点关系。
至此整件事已经很明白。